打从少年时代起,就曾不断地听人宣传和推崇“一本书主义”。那意思大约是,人生只要有一本成名作,便是获得一块敲门砖,足以敲开文途或宦途的大门,躺在上面吃喝一辈子了。所以,当年《伤痕》发表并引起轰动后,就曾有朋友半是戏谑半是羡慕地对我说:“你这可是一篇短篇小说主义啊。”这话从客观上来讲似乎倒也不错,但那朋友肯定并不了解,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加深,我后来越发看重的倒是“三本书主义”。
何谓“三本书主义”?并不是我想写三本立身、立命、立言的书,以便获得三块“敲门砖”,去敲富贵腾达之门。而是觉得人生退一步从小处想,要做到不虚度,善始善终,全身而退 ,当读好“三本书”;而如果从大处着眼,起心动念自度度人,经国济世,就更得读好“三本书”了。
我所说的这“三本书”中的第一本“大书”,主要是指古往今来的一切“书本知识”。“三十而立”之前,我对这本“大书”最为情有独钟。尤其因为“文革”期间学业的荒废,思想的混淆,甫进复旦大学中文系,我便如饥似渴地找来古代和西方的各种典籍细加阅读。除一点点“啃吃”过《昭明文选》以及《战争与和平》等大部头著作外,还先后背诵过整本整本的唐诗、宋诗、宋词及元曲等,以为“补课”之举。作为这种阅读的收获,我在鲁迅先生的《祝福》的影响下,曾写成了第一篇小说习作《伤痕》。同时,宋人严羽《沧浪诗话》中所言“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取法要高”,最高境界是“法乎自然”的话,也曾启发和鼓舞了我在而立之年后更好地去“行万里路”,花更大的气力去捧读“自然和社会”这第二本“大书”。
世间一切的“书本知识”,包括释迦牟尼、老子、孔子的书,以及马列、毛泽东的著作,归根结底还是前人或别人咀嚼过的“馒头”,是别的个体生命在特定的时空关系下对“自然和社会”的领悟,虽然可以给我们以种种启示,但毕竟不能代替我们自己的“个体生命体验”。更何况,唯有“自然和社会”这本“大书”,才是宇宙间最原初的版本,一切“书本知识”充其量也只能是它的“摹本”。读书又岂能只读“摹本”而不努力捧读“原作”呢? 为此,我先是在1985年辞去记者的职务,下海经商;嗣后又远渡重洋,留学美国。其间,既踩过三轮车,当过书店经理,卖过废电缆,做过金融期货,也在赌场发过牌……而在牌桌上,我不仅“阅牌”、“阅人”无数,还从那些固态的五颜六色的筹码上,逐渐领悟到“财富如水”的性质:“那一枚枚的筹码其实就是一滴滴的水,那一堆堆的筹码就是一汪汪的水,那一张张椭圆形的铺着绿丝绒的牌桌,则是一处处碧波荡漾的荷塘。而偌大的赌场,俨然也就是一片财富的湖泊了”。由此进一步想到,人类文明发展史其实也正是围绕着一张张赌桌展开的:每个民族和国家都是围坐在这一张张赌桌四周的玩家,土地、人口以及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财富是赌桌上常年流转不息的筹码,贪婪是赌桌上最难以平息和抑制的“汹涌暗潮”,战争是赌桌上最容易“召之即来,挥之不去”的“腥风血雨”……
而今,当我步入“知天命”之年纪后,于“书本知识”和“自然和社会”两本“大书”之外,更感到还有另一本“大书 ”值得自己去认真阅读,那便是“自己的心灵”。长时期以来,我们总习惯了用自己的双眼去向外部的世界进行探索和研究,却忽略了对“自己的心灵”这样一个可能更广阔、更丰富、更深刻的内在世界进行内省、反思和阅读。一个仅仅醉心于外部世界的科技成果而不能经常“反躬自问”的人类,会是一个没有前途的也缺乏真实的幸福感受的人类。一个总是“随财波,逐物欲”,“人云我云”,而不能时时事事仔细阅读“自己的心灵”的人生,必定也会是一个短视的、焦虑的、放纵的、“残疾”的人生。同样,一个家庭,一个企业,一个政党,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是一样,对自己的文化传统,对自己走过的弯路,对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如果不能深刻检讨、反省和忏悔,也很难有一个光明和美好的前途。所以,我几十年来——虽然还远远做得不够,总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阶段努力耳提面命自己读好“自己的心灵”,以期能够抵制住权力的诱惑,金钱的腐蚀……
当然, “书本知识”、“自然和社会”、“自己的心灵”,这三本“大书”并不是单独或孤立地存在着的,而是事相的“一体三面”,是互相影响,互相渗透,互相促进着的“三位一体”,必须给以整体的观照,融会贯通的理解,方能帮助我们对外在和内在的“大千世界” 一并“了然于心”。读“自己的心灵”,自然离不开前人或别人的“书本知识”的启发和“引路”,更离不开“行万里路”的经验、探索和研究。而阅读“自己的心灵”的过程,更是检验我们所读的“书本知识”与“自然和社会”两本“大书”,有否真正消化并加以吸收的最佳途径,同时还可以促进我们去更有的放矢地阅读更多的好“书”,以便更快更好地打破、砸碎和超越知识和经验的智障,打通我们内在世界和外部世界连接的桥梁,进而达到“天人合一”的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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