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很清楚,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我不需要鸟儿,不需要马,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一个灵魂的自由。他们的眼睛永远胆怯地看着我,仿佛我会抢劫了绞刑架去流浪天涯,在吃饭,如厕,祈祷的间隙,他们的眼睛看着我站起,坐下,跪倒,二十年来他们像看着绞架一样肃穆庄严。那东西对他人是凶器,对我却是安眠的归途。如果死亡是回归我那早已不存在故乡的一种方式,明天就是预定的归期。
我本不应描述这一切。
二:
有天夜里我醒过来,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我的母亲和姐妹在床上,三个尚未成熟的女人和一个成年女人和一个男孩。他们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腥气,是太阳还没落山时马路的气味,是臭气熏天的鱼市场里腐烂内脏的气味,是活着的人身上尚未死去的贫穷和痨病的气味,这难闻的气味通常伴着他们的一生,就算出生时扔进装满羊奶的木桶也无法消去分毫。有些人在出生时就死掉,他们的尸体和布满了蛆虫的鱼的内脏躺在一起。被清晨或傍晚的工人铲进河里去。鱼,婴儿,地上蜷缩着的活人和死人都散发出臭气。坟墓的土上开满酱黄色的花朵,那些花也是臭的,人和鱼的碎肉一起下葬,一个坟墓里通常有一个人和三到四条鱼。以至于送葬的人们晚上归家时身上也沾满了鱼和死人的气味。我的姐妹,我的母亲。坟墓里的鱼和我的父亲。
我生长在这里。
三:
有个人曾告诉我,世界上最难的事就是在拥有了一些东西后保持谦恭。这句话是对的,并且,永久的对。女人们炫耀她们的美貌与学者们炫耀他们的知识并无不同。区别只是美貌与知识的保质期分别成正反比例。但是有些东西,一种真正迷人的魔力从不需要刻意显露,她的美丽从来不作为其他人之间的谈资。她不需要那样做。我看着她的时候,她的身体,眼睛,眉毛,嘴都在闪闪发光。在人群中,市场上或者树林里,她的脸总在我眼前闪动着,脸庞的边缘闪着柔和的光。
她是我的初恋,在那可怕的疾病侵占她的健康之前,在那苍白的阴霾笼罩住她的脸之前,在那个已经看不出模样的血肉模糊的尸体夺去她的贞洁之前。她是美丽的,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爱她,我明白总有一天我会忘记她,忘记我曾经如此尽心尽力地爱过她,那时我幼稚地想着让一切都交给时间吧,在这时间彻底到来之前我会等待并且珍藏起我的痛苦,在无人的时候默默品味。这痛苦是甜美的,只要是她给的我就乐于接受。
四:
当一个人失去他所爱的,他就仿佛有了罪行,一举一动之间都有了沉重的枷锁。我曾听说一个人因为杀死了他的爱人而被判刑,在绞刑架上抱着她的尸体快乐地流泪,这值得敬佩和羡慕。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以这样的形式死亡,我也从不祈求这样。那时我还不懂得,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尚未形成,只是刚刚意识到它的美好,仿佛惊鸿一瞥间梦中少女的身姿,憧憬却无法尽心热爱,自认为高不可攀。对于那个男孩而言,举起长长的斧子是一种纯真的狂妄,也是一种崇高的复仇。
于是我就是那么做的,我的幼稚让我不足以想到死亡,仅仅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就让我无法思考。我埋葬了她,用野花和洗净的布包裹她的身体。我要她的身体上没有一丝杂草,我要她的坟墓里没有一条鱼。
五:
我和这世间所有人一样没有最终的归去之处。除了死亡,没有东西能够阻止我,他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不配葬在土地里,我拖着他,拖着他走向岸边,卑劣的人浮在水里,最臭的鱼也不肯来吃他。他的尸体散发出比鱼还要臭的臭气,在警察们找到他之前熏死了一个过路人的马,那人骑着马想要过河。警察找到他们的时候,死马和死人飘在水里,浑身包裹着水草,牙齿上盖满藤壶。除此之外尸体仍然完整。这里的鱼不吃外乡人和品行卑劣的人,不吃已经死去的动物。
我没有吃掉他和那些鱼,因为他的血液和他生前的气味一样臭,咽下去的时候仿佛吞掉了一公升的污泥,肢体想必也固执地难以嚼碎。在我开始之前,我已经被剥夺了这么做的权利。
六:
她来看我的时候我已经假装睡着,滚烫的眼泪滴到我胸口。这个姑娘曾是,并且到现在也依然是我梦中的人,但是那是一具极其年轻的身体,不该守在落魄的躯壳边,她是来寻找一份怀念的温情,而不是如自己所愿地成为一场不对等交易中的殉道者,因此我不会醒来。她是我保持沉默的勇气,毫无疑问,也是我认清现实的力量来源。
现在你们看到了,这就是我的故事。他们曾说过我是一个感性的诗人,如果我有一天不再爱戴死亡,一定是我对她的爱情超过了我对死亡的爱情。在她爱上我的时候,我曾经是加害人,现在依然。如果这是我的愿望,我情愿她永远不会忘记我,永远不会记得她曾爱我。
我曾经深爱她。
明天我即将永远沉睡。
那时我十七岁,那时我想的是,这人生是终有其不幸的,我们满足于自己的不幸之后,也将不再恐惧于伟大的死亡。从此我不用再幻想我是我所深爱的那个人。我所憎恨的那个人,被她所恨的我,所爱的我,不必再是最幸运的那个人。
但愿我有一天这么想,能够这么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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