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唢呐吹响了，它夹在炸响的鞭炮声里，随夜风而来，时轻时重，似远似近。又是谁家在讨亲嫁女了，兴许聋爷又在那里呢。
唢呐的喧闹，打破了我家小园的静谧。我仿佛觉得菊花都在颤动的夜气里绽放，飞萤也似乎在闪烁中结伴相乐。真奇怪自己对唢呐会如此的敏感、忘情，或许是聋爷的唢呐声使我听到了最早的乡音，也或许是这乡音勾起了我对乡情的怀念。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在一阵阵激越而粗犷的唢呐声中，一队队穿红着绿的秧歌队，腰鼓队走过来了。“咚，咚咚，咚！”“嚓，嚓嚓，嚓！”那些腰束红绸绿绸的小伙子、小姑娘昂着兴奋的脸，扭着轻盈的腰，鼓槌前后划动，红绸上下翻飞，把个大垅墟场踏得烟尘斗乱，舞成了红色海洋。我是在妈妈的搀扶下，好奇地钻过密集的人群，第一次看见那么多兴奋的人，第一次看到进三步退一步的舞姿，第一次听到这清悦激昂的唢呐声。至今我还记得，队伍前面那个小伙子，双手捧定一支唢呐，双颊在一鼓一胀的。那时，我毕竟太小，弄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也这样贪玩？那小伙子的双颊为什么会一鼓一胀的？妈妈告诉我，这是毛主席共产党来了，家乡解放了。[由Www.iwzz.Com整理]
唢呐，成了我最早接触到的乡音。
在我朦胧的印象中，唢呐是与家乡连在一齐的，与解放连在一齐的。
从那时起，我只要一听到唢呐声，就会飞奔出去，期望再能看到那小伙子鼓胀胀的双颊，听到那“咪哩吧哪”的乡音。有时竟会站在门前愣神，望着天上的流云，听着山涧的溪鸣，只觉得蓝天群峰间全是一片唢呐声。
唢呐声中，我明白了家乡的解放；唢呐声中，我又明白了解放的家乡。
几十年过去了，改革开放的浪潮最后冲进了闭塞的小山村，家乡人民生活富裕起来了，家乡的唢呐声更是连续不断，越吹越旺。我也在唢呐声里由当年“妈妈搀扶下”的孩童，回首间变成“鬓毛衰”的中年人了，渐近老境凡事都似乎少了那么一些激情，唯有唢呐能够拾回我的童心，去追寻生活中的情趣。
这不，我已坐在了人家酒宴的席位上，唢呐又吹响了，而且是清一色的山乡锣鼓调，我听着，听着，动情了，有时嘴就停在碗边发呆，这时，人们就会议论说：“这么好听的唢呐，是聋爷吹的。”聋爷这个名字我好熟悉，他是家乡百里挑一的唢呐手。谁家办喜事，少得了他？据说他从未讨过老婆，人们总喜欢打趣说：“聋爷，你吹了大半辈子唢呐，为啥不吹出个老婆来抱抱？”他漫不经意地说：“老婆有啥意思，有酒有肉，吹吹唢呐，赛过活神仙哩！”
十几碗酒菜摆上桌了，贵客们早已“双管齐下”，酒肉确也香喷喷的，聋爷和他的伙计们却能够“充鼻不闻”“安如泰山”，只管吹他的唢呐为食者助兴。我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看着那一鼓一胀的双颊，此情此景与当年大陇墟场的小伙子何其相像啊！莫非这聋爷就是当年的小伙子？
饭后，我和他最后攀谈上了：“聋爷，你的唢呐吹得真好！”
“嘿嘿嘿！”他得意地笑了，一手捋着花白的胡须说：“可惜老了，气力不足了。想当年，刚解放那一阵子……”
“啊？解放初，你参加过大陇墟场的秧歌队？”
“是啊，你是怎样明白的？”聋爷的语气里充满着自豪，又像是遇见知音似的，把坐凳移近我，眉飞色舞地大谈他当年的风光，并把他的爱物亮出来有意放在桌面上，啊！那是一支古旧得黄里透黑的好家什。
想不到啊！我几十年来萦怀在心的鼓胀鼓胀面颊的小伙子，竟然就是眼前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聋爷呀聋爷，就是你牵动了我幼小的心。
据说，聋爷其实不聋，只因他唢呐吹得入神时，人家和他说话不理不答，才叫聋爷的。他人瘦但精神，皮肤黑却喜欢穿雪白的衬衫外套一件夹克，说话总不忘要扯到“解放初那一阵子”。在眼下市场经济的影响下，他和伙计们也学会了做广告，他们专拣逢墟的日子，三五成群坐在当街显目处，鼓起面颊吹上几段锣鼓调，大有毛遂自荐的派头。
最后有一次，我为一个青年朋友去迎亲又和他见面了。嗬！聋爷又有新面貌了；崭新的羽绒衫上，头显得越发小了，锃亮的牛皮鞋使得他走起路来都“高抬腿”。尤其，他的唢呐颈上还系了一条好看的红绸，唢呐吹响时，一飘一晃，煞是漂亮。这次他作为主吹手，我作为鼓手两人合作组成迎亲队。兴趣头上，他讲了吹唢呐不停声的换气方法，又讲了《孟姜女哭长城》要吹成怎样的悲，《凌霄花》要吹成怎样的喜，一套一套的，总之，聋爷不愧是家乡吹唢呐的老把式。
迎亲路上，大雪纷飞，北风呼啸，聋爷却不怕冷，汽车每经过一个村镇，他都领头，我们就大吹大擂一通。锣鼓调，锣鼓调，又是锣鼓，又是调，唢呐伴着锣鼓喧嚣开去。十里八里的村边地头，大街小巷的大人小孩全出来看热闹。这种时候，别说新娘子以自己的高贵和荣耀会心的笑了，就是聋爷也个性来劲，我是应对着他的脸，真切地看见他一鼓一胀的双颊，依稀的意识里，40年前面颊鼓胀的小伙子和眼前的这位老人最后重合了。
……
月光下，唢呐又吹响了。一对有情人又终成眷属了。聋爷也必须在那儿了。你听，熟悉的锣鼓调，不又飘散在山乡的夜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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