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在公元16世纪走到了内战的高潮。几十年动荡不安,后来伟大的武士德川家康打败了所有的敌人,在1603年成了德川幕府的第一代将军。这个家族 统治日本大约260年。到1868年,天皇和将军的双重统治被废除。漫长的德川时代是日本历史上最值得重视的朝代,它在国内维持了一种武力威胁下的和平, 有效地执行了类似中国的中央集权制。
但德川家族一开始就有个大麻烦,始终没有妥善解决。一些强藩曾经在内战中反对他,被打败以后才勉 强归顺。这就是所谓“外样大名”。因为日本宗族以藩为纽带,德川不能将他们赶尽杀绝,而是保留了领地和家臣。相对应的,德川的盟友成为“谱代大名”,有权 进入权力中枢,也享受德川家族的荣誉。为了维持这个困难的政局,德川的策略就是随时削弱“外样大名”的力量,防止他们联合。结果,为了和平和统治权,德川 不仅没有顺应历史去废除封建体制,反而逐渐加强了这个体制。
具体到日本人的生活,德川大力巩固封建等级观念,政府对国民的日常行为作 了详细的规定,确保所有人固守本分。每一户的家长必须在门口张贴有关其阶层地位和世袭身份的标志。他的衣着、食物,以及可以合法居住的房舍,都要依照世袭 身份的规定。在皇室和宫廷贵族(公卿)之下,日本有4个世袭等级,其顺序是士(武士)、农、工、商。其下还有贱民。贱民中人数最多、最为人所知的是“秽 多”,即从事各种污秽职业的人。他们是清道夫、掩埋死囚者、剥取死兽皮及鞣制者等。他们是日本的“不可接触者”,更准确地说,他们根本不算人,甚至通过他 们居住地的道路也不计入里程,仿佛这块土地及其居民根本不存在。这些人穷得惨不忍睹,除了被批准的这些职业不可能干其他事,正式的组织和社会活动都把他们 排斥在外。
比贱民高一个等级的就是商人了。这肯定让美国人吃惊,但绝对是事实。商人牟利必须让物质和人员流通,而德川政府最担心的, 就是流通造成的各种敌对势力的联合。实际上,商人阶级就本质来说是封建集权的破坏者。商人一旦受到尊敬而繁荣,所封所建就被打破,集权就会衰亡。17世纪 时,德川氏颁布了世界上任何国家所未有过的严峻的锁国令,打算从根本上铲除商人的基础。日本曾经在中国和朝鲜的整个沿海地区进行海外贸易,商人阶层随之发 展。德川氏规定,凡是建造或驾驶超过一定大小的船只者,都要处以极刑。而政府准许建造或驾驶的船,小到既不能航行到大陆,也不能运输商品。国内交易也受到 严格限制,各藩藩界均设有关卡,严格禁止商品进出。另有一些法律规定商人社会地位低下。《奢侈取缔令》中规定了商人的穿戴、雨伞以及在婚丧时的费用限制。 商人不能和武士住在同一区域内。法律不保证他们可以免受特权阶层———武士之刀的凌辱。德川氏企图把商人永远置于卑贱地位的政策,在货币经济中无疑要失 败,而当时日本早已发展到货币经济时代。
面对无数困难,德川政府努力在维持。武士和农民是日本最重要的两个阶层,德川幕府把他们分别 冻结起来。在德川家康平定天下之前,伟大的名将丰臣秀吉已经用著名的《缴刀令》,完成了这两个阶级的分离。他收缴了农民的武器并规定只有武士才有佩刀的特 权。武士再不能兼作农民、工匠或商人。即使身份最低的武士也不能合法地从事生产,他丧失了自食其力的资格,成为寄生阶层一分子,每年从农民的赋税中抽取贡 米作为俸禄。大名把征收的谷米按份额分给每个武士家臣。封建大名与手下武士之间的牢固纽带,是在各藩国之间兵连祸结的战争中结成的。在天下太平的德川时 代,这种纽带变成经济性的了。日本的武士与中世纪欧洲的骑士不一样,既不是拥有领地和农奴的小首领,也不是有钱的士兵。他们是依靠俸禄生活的人,其俸禄额 在德川初年即按照其家格的高低决定。俸禄并不富裕,根据日本学者估计,整个武士阶级的平均俸禄与农民的所得相差无几,只够维持最起码的生活。对武士来说, 如果几个继承人分享这点俸禄,那就更加头痛。结果,武士就限制自己的家族规模。不过财富对人的影响力太大,武士必须避免穷困的生活影响他们的威仪,结果他 们形成了一个通行的信条:俭朴乃最高的美德。
武士与农民、工匠和商人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后三个阶层是老百姓。武士的配刀不单是装 饰,他们对老百姓有拔刀的权力,刀是其特权和阶层的标志。不过这并非德川的首创,德川之前已经有这样的传统。幕府颁布的法律规定:“对武士无礼的庶民,可 即斩杀。”在他正式的法律中,庶民与武士各自有详尽的义务和行为准则,两大阶层之间有不可逾越的距离;但在他临时颁布的法律中,又为僵硬的等级制增加了弹 性,为两个阶层一再架起了桥梁。
在德川时代,武士已不仅舞刀弄剑,他们日益成为藩主财产的管理人及各种风雅艺术的专家,如古典的能 乐、茶道等。他们处理各种文书,用巧妙的政治手腕执行主人的意志。200年的和平是一段很长的岁月,几乎没有像样的使用武功和战略的机会。商人不顾严格的 等级规定,逐渐发达并开始追求舒适高雅的城市生活,武士虽然也时刻准备拔刀应战,但又在无聊的日子中,发展出非常精细的艺术品位。 农民不是贵族阶层,他们对武士的欺凌只能逆来顺受,沉重的赋税也颇让人喘不过气,而且他们经营其他事务会受到政府的严格限制。但法律对他们的某些重要权利 严加保护。比如,德川统治时期禁止永久的土地转让,使农民对土地的所有权非常牢固。在日本,有土地就有威望。不过农民得养活整个上层社会,而这个阶层数量 大约有200万。他们要交实物税。同样是水稻产区,泰国的传统赋税是10%,而德川时代的日本则是40%,实际交纳的还要高。有些高产区的藩主收去农民一 年所得的80%。此外还经常有强迫徭役和无偿服务,消耗农民的精力和时间。结果,农民和武士一样,限制自己的家庭规模。整个德川时代,日本的人口增长几乎 是停滞的。在一个长期和平的亚洲国家,这样的人口停滞很说明问题。不过,每个等级都对下级承担着具体的义务,如果利益受到了严重损害,最贫困的人也会表示 不满。
极度贫困的农民时常起而反抗。有时候是针对封建领主,有时候直接针对幕府当局。德川时代的256年间,此类农民起义不下1000 次。他们一般不反对沉重的40%的赋税,而是抗议在这个基础上又增加的赋税。因为无法忍受,他们成群结队地涌向藩主,但请愿和裁判都是有秩序的。农民们写 好请求免除苛政的请愿书,递交藩主内臣;如果请愿书被扣压或者领主不予理睬,他们便派代表去江户把状子呈送给幕府将军。在一些著名的起义中,农民在江户城 内拦截幕府高官的车驾,确保状子不被扣压。农民此举风险很大,幕府首脑一般首先解决当前问题,而后则追究农民领袖。一般而言,幕府的判决有半数倾向于农民 的利益。当局看来,农民的请愿可能正当也可能是无理取闹,需要评判,而且正当的要求应该尊重。但是,农民起义的领袖则已触犯等级制度的严峻法令。即使判决 倾向于农民,但农民领袖应该判处死刑,斗争的目的再正确也必须死。甚至农民领袖自己也承认这种无法改变的命运。被处死的人是农民的英雄,人们聚集刑场,目 睹首脑们被投入油锅、砍头或者钉上木架。他们不会暴动,而是在事后建祠堂,把领袖们作为殉难烈士供奉起来。他们很清楚这样做很残忍,不公平,但法令和秩序 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核心,必须接受。
多年来幕府一直努力巩固各藩的等级结构,使每一个阶级都依靠封建领主。大名在每个藩中处于最高地 位,将军在行政上的最主要任务就是控制大名。他采取一切手段防止大名间结盟,甚至未经将军许可,大名不许互相通婚。各个领地之间经商受到严重阻碍,哨卡林 立,彼此甚至不准架桥。幕府严禁大名“出女入炮”,就是私运妇女或者偷运武器入境。将军还派了许多密探了解各个大名的财政状况,一旦某个大名金库充实,将 军就会要求他承担大型的土木建筑工程,把他多余的钱全都花掉。各种规定中最有名的一项就是,每年之中,大名必须在京城住上半年,当他返回自己的领地时,也 必须把妻子留在江户,作为将军手中的人质。幕府费尽心机保护自己的权力地位,使日本保持基本的平静,没有走向中国改朝换代的轮回。
当 然,将军不是这个等级制金字塔的尖端,他是奉天皇之命来掌权的。天皇才是最高等级,但他和他的宫廷世袭公卿贵族隐居在京都,没有实际权力。天皇的收入甚至 比不上最小的大名,宫廷的一切仪式都由幕府严格制定。尽管如此,有权有势的德川将军也没有废掉天皇。他把他隐藏得如此隐秘,德川幕府即将崩溃的时候,打开 日本大门的佩里将军也没有想到将军的背后还有一位天皇。美国第一任驻日使节哈里斯于1858年和日本谈判第一个通商条约时,也得依靠自己去发现天皇的存 在。
追寻天皇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形象,我们得隔远一点儿看。泛太平洋地区一直有一个“神圣首领”的概念,他可以参与政治,也可以只是个 象征,但他本人是神圣的。在新西兰各部落中,神圣首领绝对不可冒犯,以至他不能亲自取食而必须由专人喂食。这个喂食的汤匙都不许碰到他那神圣的牙齿。他外 出时必须由人抬送,因为凡是经过他神圣的双脚接触过的土地都自动地成为圣地,而为神圣首领所占。他的头部尤其神圣,任何人都不能摸。他可以跟部落诸神直接 对话,凡人则听不到,看不见。在某些太平洋岛屿,比如汤加岛或西萨摩亚,神圣首领与世俗生活完全没有关系。世俗首领掌管权力,经营一切,而神圣首领只负责 主持宗教仪式,他要在果园中接受第一颗成熟的果实,完成复杂的仪式过程,然后人们才敢吃这些果实。神圣首领去世的时候,人们用“天堂空虚了”这种词句来宣 告,并在庄严的仪式中抬入巨大的坟墓。因为他与世俗隔绝,为人左右,因此有些旅行家认为,神圣首领成了世俗军事首领的某种政治犯。日本天皇在幕府时期,与 汤加的情况非常相似。
不过天皇虽然被军事领袖架空,没有政治权利,但日本人心目中有他一个恰当的地位。日本人看待天皇并不以其政治业 绩为标准。在大将军统治日本的许多个世纪中,日本人始终如一地珍视天皇和他的宫廷。只有用西方人的眼光才觉得天皇是多余的。在日本人看来,从天皇到贱民, 每一个等级都有他独特的作用,都不可缺少。日本政府在75年前宣告封建制度结束。但根深蒂固的民族风俗不是谁宣布结束就能结束的。我们在下一章会看到,日 本的政治领袖是如何谨慎地构造现代日本,期望这个国家能保留大量的传统,以免丧失自身的特性的。尽管整个国家的目标发生了改变,但日本人不可能一下子变成 西方人。他们在几百年里已经习惯了法律和秩序,习惯了维持法律和秩序的铁腕手段。他们在内心深处相信,细致繁琐的等级规则就意味着安全和稳定,只要他们停 留在已知领域之内,认真履行精细分配的义务,那么他们是能够信赖这个世界的。盗贼无处躲藏, 内战受到制止,人们只要能证明他人侵犯了自己的权利,他们可以申诉并期望得到补偿。历代德川将军中最开明者曾经设置过控诉箱,任何一个机构都可以把自 己的抗议扔进箱子里,只有将军本人才有打开这个箱子的钥匙。在日本,粗鲁的侵犯能得到有力的制止,只要这种行为越出约定俗成的规则。人们非常相信这些规 范,大家都知道,只要遵守它,就能得到安全。
人们衡量彼此的勇气和完美不是看他敢不敢反对或修改这些规范,而是看他是否与规范保持一 致,是否奋力捍卫这些规则的尊严。要知道这些规则可不是摩西十诫中那些模糊抽象的道德原则,而是非常具体而详细的规定。这种场合该如何如何,那种场合又该 如何如何。武士此时该怎么做,平民该怎么做,兄长该说什么,弟弟又该说什么,等等。
世界上不是只有日本人实行过等级制度,但日本没有 像其他一些生活在强力控制之下的民族一样,变得温顺怯懦。这是因为日本的各个阶层的利益都被考虑到,都享受着某种保障。甚至贱民阶层也得到保证,让他们垄 断自己的特种职业,他们的自治团体也得到当局的承认。而作为合法团体,当贱民的利益受到侵犯的时候,他们有适当的通道进行申诉。虽然每个阶层都很不如意, 都觉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但大家又都信赖这一秩序,相信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安全。而且日本的等级限制具有一种区别于印度种姓制度的弹性。他们有一整套明 确合法的手段对制度进行微调,任何人都觉得这样做不会违反常规。一个人可以有好几种办法改变自己的等级身份。随着货币经济的逐渐发展,高利贷者和商人必然 会富裕起来。这时候富人就使用各种合乎传统的办法使自己跻身上流社会。他们把还不起钱的农民的土地扣押下来,等待他还债,自己就变成了“地主”。农民继续 耕种自己的土地,但在赎回土地之前,得向高利贷者按时交纳高昂的地租。这些富人的子女还与贫困的武士通婚,俨然成为武士的岳丈,顺利地把自己的家庭拉到贵 族阶层。
还有一个办法是过继和收养。富人们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武士当养子,结果亲生父母与高贵的养父母就结为亲戚;他们也让自己的孩 子入赘到武士阶层,一样有效。虽然,日本人入赘的代价很大,他必须放弃生父家的身份,转入妻子家的户籍并随妻子的姓氏。但这样一来商人的后代成了武士,并 获得武士的财产继承权。武士因为处于寄生地位,往往穷困拮据,给富人提升自己的身份提供了大量机会。
因为日本的等级制度没有限制不同 阶层的人互相通婚,就为阶层之间的血缘流通提供了合法而宽阔的手段。在经济发展的年代,富人成批地渗入下层武士阶层。这种情况与欧洲很不一样。欧洲封建制 度的崩溃是剧烈的,整个制度受到了一个逐渐发展的强大中产阶级的压力,这个阶级完整地统治了现代工业,悍然挑战城堡和重骑兵。日本却没有产生这样整齐的中 产阶级,因为商人和高利贷者都以合法的手段进入了上层社会,他们与原来的上层社会结成了自然而然的联盟。结果欧洲在工厂主的重压下苟延残喘,而日本反而没 有阶级之间血腥斗争的迹象。这一点,非常令人惊奇。
因此,看起来非常细微的差别产生了重大的、迥然不同的结果,欧洲的阶级在大尺度上 固定住了,像法国这样的大陆国家,就爆发了激烈冲突,贵族的财产乃至生命都会被剥夺;而日本,因为阶层之间关系较近,就没有产生壁垒分明的冲突。推翻老迈 腐朽的幕府政权是谁?是商人、金融阶层和下级武士共同完成的。日本直到近代一直保留着贵族制度,如果没有这种温和的阶级流通,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见繁琐细致的行为规范和等级制度有一些值得信赖的理由,日本人喜欢这一套制度,而从历史的大范围来看,它确实保证了许多利益,减少了流血。说它给予安全,在许多地方是有理有据的。
在德川幕府于19世纪后半叶崩溃时,日本没有任何集团主张废除这些规范。那里没有发生“法国大革命”,甚至连“1848年式的革命”也没有发生。然而, 形势已无可挽回。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整个森严的等级几乎同时受到了来自金钱的压力。从一般平民直到幕府将军,每个阶级都欠商人和高利贷者的债。人数众多 的非生产阶级和巨额的财政支出已无法维持。财政窘迫的大名无力支付其武士侍从的定额俸禄,整个封建纽带的网络已只能供人嘲弄。他们企图靠对农民增课已经很 重的赋税来避免沦亡,还经常提前征收,使农民贫困到极点。幕府也濒临破产。当1853年佩里司令官率舰队前来之时,日本国内危机已很严重。在他强行闯入日 本之后,于1858年签订了日美通商条约。当时日本恰好处于封建危机的顶峰,日本民众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国家面对外国的粗暴入侵,竟然无力抵抗。幕府成了 全体指责的目标。
立刻,口号响彻了日本———“一新”!即“恢弘往昔”,“王政复古”。这种口号无论怎么说也不是革命,甚至也不是进步 的。与“尊王”这个口号连在一起并同样广为流行的口号是“攘夷”。国民支持回到锁国政策黄金时代的政治纲领。极少数领导人懂得这条道路是如何行不通,他们 努力奋斗,却被暗杀。似乎毫无迹象表明这个不喜欢革命的国家会启动大规模的变革,会顺应极其陌生的西方模式,更不用说50年后竟能与西方强国一争雌雄。但 这一切居然成为现实。日本发挥了与西欧各国完全不同的固有长处,达到了极高的目标。可
以说他们完成的业绩甚至超过其本国精英和激进舆论所提 出过的最高要求。19世纪60年代的西方人,如果能从水晶球中看到日本的未来,他们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因为当时地平线上哪怕巴掌大的乌云都没有升起,可以 让高人预示几十年后会有一股风暴横扫列岛。但是不可能的事情竟然发生了。日本依靠自己愚昧落后、被等级制度压得半死不活的民众,突然转向一条崭新的道路, 并坚持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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