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疏论包拯之接受三司使的任命,说道:“心中藏于中,而人所不见;迹者示于外,而天下共瞻。”他是说人心隔肚皮,评价一个人,可信赖的还是他的作为。不过,如果得不到情感的线索,一个人的作为,或为迷雾所隐,或为光芒所掩,也会含糊起来呢。
我少时也喜慕非常之举,直到长大,读过些历史和大人物的传记,才踌躇起来,——人可以将最美好的东西献于社会,却将黑暗的一面留给自己的家人和密友。有的人留给我们的文明史伟大的财产,却让他身边的人万分痛苦。如何评价这样一些人?也许只好让土归于土,水归于水,该感激的感激,该斥责的斥责。
海瑞胸中的径寸丹心是什么?对弱者的同情心?从他的政令来看,似乎是的,因为他断起案来,总是站在弱者的立场上,但联系到其他方面,又未必然,因为很难想象一种广泛的感情会丰于彼而吝于此。看来那是一种抽象的正义,圣化的政治理想,强烈到可以克制正常的情感,而不是养成与丰富之。其实圣人哪里又是这样的呢?还记得孔子不与暴虎冯河,并厌恶果敢而窒者吗?
我本来相当厌恶《大学》里修齐治平这一套,近年渐渐觉得它不是毫无道理。修身齐家为先,治国平天下为后。没有一种借口可以使人问心无愧地拋亲弃友,尽管曾有许多强人取得过相反的成功,对他们来说,亲密的人,不过是些可以在必要时牺牲而又不引起非议的人——不但不引起非议,还经常为人喷啧赞叹呢。
在春秋时代,家是高于国的。著名的管仲,一打仗就当逃兵,这样的行为也能得到原谅,因为,按鲍叔的解释,管仲不是胆怯,而是家有老母。伍子胥过昭关,借吴兵以伐父母之邦,来报私仇,当时的人觉得他是正当的,司马迁还赞扬他“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
秦汉以后,天平越来越往君权的方向倾斜。“忠”的概念发生了变化。以前,“忠”的意义广泛,后来只指对皇帝及其家族的忠诚;以前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包含双方的义务关系,后来变成单向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了。
也许问题不在于“忠”“孝”这些范畴本身,而在于缺少一种普遍的正义观,高于具体人际关系的价值。前面我只说“家国”“忠孝”“君父”,一直不曾说“公私”,就是因为古代几乎没有我们今天愿意称之为“公”的结构,家也是私,国也是私,——是的,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统治者的私有之物(在这个意义上,古代的皇帝都是僭主)。我们可以说“古代社会”,但得意识到那种“社会”并无清楚的边际,也无自己的价值体系。那种社会没有管理,像个战场,任由强者逐鹿,也任由“忠”“孝”之类的狭念像野兽一样不受羁束地驰骋冲突。
人常奇怪骄傲一生的嵇康临死前写的《家诫》,小心烦琐,简直不像《与山巨源绝交书》的作者写的;捧韩愈为“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苏轼读到韩愈的《示儿》,失望地说“所言皆利禄事”。我不知道他们希望嵇康或韩愈怎么写,难道对自己的儿子也不能说几句老实话吗?
好人主义需要坏人,来做制度性失败的替罪羊。西谚有云:Hate the game,don’t hate the player。我们的传统反是。
“为了失败而斗争”,这话听着虽怪,偶尔也是实情。东林党中后期的一些作为,从某种逻辑上说,望似并不愿取得实际的政治成,倒像是巴不得被镇压,以轰轰烈烈地失败。——并不是说当时真有人这么想,但人扮演被分配的角色,并不需要心里明白。如果东林党全面接管政治,丝毫不能挽回明王朝的颓势,崇祯朝的经历已可验证这一点,那么泛道德主义的破产,当无可逃避。失诸朝而得诸野,唯有政局的失败,才能维系教义的稳固;王朝的灭亡,掩护了思潮,使之得以长存;何况悲剧给人机会以成为烈士,其中包括那些若值喜剧只能扮演丑角的人。
人对自己不满,多半要移怒于他人,所以北宋人平和,南宋人脾气就坏,盛唐人宽松,晚唐人就苛细。吴三桂在清代的名声何以如此不堪?若说是因为引满洲兵入关,则大家都是“本朝的人”,马不说驴脸长;若说是因为造反,而以遗民自任的人,也在骂吴三桂。我想清初的人,尽管已输诚于清室,而且立刻做到忠心耿耿这一老本行,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不自在的。这种不安,自己对自己都不会承认,其表现,大概也只在痛哭吴三桂之类的事情上。
那时的舆论很严厉,如果谁有一点丑闻,大家一拥而上,深揭猛批,尽性而去,好比一群道德的掠食者,每天在等新食物,一发现别人的毛病,立刻精神抖擞。李光地自己是词臣出身,也没做过十分出格的事,而不见容于清议,他后来回想,总以为是政敌从中构间,其实还是自己做错了事,且赶上一个不容错的时代。
哪些是人性的弱点,哪些是邪恶,那时的人并不去分别。事实上,李光地自己也信奉的道德哲学,就想消灭人性的弱点,甚至逼人为善。劝善与逼善是有分别的,因为道德命题并不对称。我们可以说让梨是高尚的,而不可以就此反推不让梨就不高尚,不道德,无耻,该打屁股。提倡美德,是鼓励性的,推行规范,是禁止性的。规范禁止杀人,但我们很少会在日记里写下“今天又没杀人”,以为做了好事,沾沾自喜。反过来,人没有达到某种美德,不意味其在道德上有缺陷。经常发生的是,那些鼓励性、建议性的伦理信条,被不正确地逆推后,产生了一种压迫性的道德环境。
改善自我评价最便捷的办法,是发现别人的错处,力批之,特别是对那些自己也犯过、有可能犯、想犯而不敢犯的错误,更要大力挞伐。所以通常,我们看一个人最喜欢抨击哪类事情,便猜他最受哪些事的吸引,可有一半的准确率。当然最好还是不这么做,猜想别人的动机,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
在所有的错误中,软弱的错误,是人们最愿意腾口讥评的。
古代,帝王得天下,总要说上膺天命,下餍民心,而非智竞力争而来。天命如何,人不知鬼不觉,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了;至于民心,似乎是有些准儿的事,所以不但帝王借此来合成王朝的合法性,老百姓也跟腔学调,拿它来增加自己的幸福感:瞧啊,我就是天视天听的民!我就是载舟覆舟的水!还有格言:“得民心者得天下”一很动听,然而可惜,是句谎言。
史书里总有许多材料,证明开国皇帝得民心以得天下,亡国皇帝反之。那些都是剪裁涂饰过的。朱元璋自己认为元朝之亡,在于纲纪废弛。“胡元以宽而失,朕收平中国,非猛不可。”他治道的中心是使民战栗,而对民心,则是半信半疑。明确提出“得民心者得天下”命题的是孟子。朱元璋下令把《孟子》中不顺耳的话都删掉,其中便包括所有对“民心”的讨论。若全信民心论,他不敢删《孟子》;若全不信,他不必删《孟子》。
王朝自马背上得来,得民心不如得士心,得士心不如得军心。“都很狡猾”的士人,一开始或要闹点别扭,迟早要加入新朝以自保。士是民的精神领袖,还是其传记作者。士心一旦收揽,民心也就粗定了。
在底层,个体的人心与整体的民心已有很大的区别,而且,提出民心论的先贤,假设的是处于理想状态中的民人。这种状态,自秦汉以后,怎么可能接近呢?百姓在精神上早被征服,这时再谈什么民心向背,不过是拿幻象来自我娱悦罢了。
朱元璋得到了民心。明朝也得到了,而且靠着士人的越俎代庖,享祚近三百年。看来, “得民心者得天下”虽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但有比它更有道理,也更合实情的一句话,便是“得天下者得民心”。
道德下降的第一个迹象,就是不关心事实,毕竟,特别在帝制时代,小小百姓,有多少信息来源呢?便在今天,辨别真相,也是累人的事。容易的办法,还是把自己从这一负担解脱,让别人来告诉我谁是“坏人”,我只负责吃掉他。
帝王发起文字狱,最基本的心理,是做贼心虚,自己知道自己的天下是怎么来的,便以为别人也知道。隋炀帝弑父,才会认为薛道衡赞美文帝是在暗中讽刺自己;武则天杀子,才会一读李贤的《黄瓜台词》而震怒。元人马上抢得天下,以为理所应当,心中坦然,没兴趣去天天琢磨是不是有人在暗中骂自己。满人接受了汉人的合法性理论,便总觉得自己底气不足,直至杯弓蛇影。孔子说的“小人长戚戚”,此之谓也。
儿童游戏有“官兵捉贼”。如朱元璋者,明明做了官兵,内心深处,仍然贼性不改,不待人说沐猴而冠,自己先蜷起手来,以强盗自任,也算是怪脾气。乾隆晚期以后,天下坐稳,不必事事提防,文字狱也渐渐地少了,只是这时的文人,也渐渐地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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