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韩北村,地处东牛山岭延伸下来的高圪墚上,三面临沟,村南寨江沟通往内顷,村西沿西江沟出后沟前沟到大塘湾,村北老温沟与庄底相连,只有村东面五里圪廊直通后山儿。
我这辈子与沟有缘,小时候成天在韩北的沟里摸爬滚打,去得最多的是西江沟,担煤、担水、担烧土,打柴、剜菜、摘酸枣,在沟里度过了既苦涩又快乐的童年,靠沟里的水土滋养长大成人。
1981年深秋,十八岁的我兴高采烈成为“北京兵”,充满对繁华都市的遐想迈入军营。丰台大营两个月的新训结束,一辆黄河大卡拉着我们沿108公路向京西驶去,越往前走山越大,越走心情越沮丧,终于停在门头沟与房山交界地带一个名为三十亩地的小村庄。一条五公里长的山沟,就是我们的营地。环视四周,全是大山,与家乡黄土沟所不同的,这里是石头沟,一道干涸的河道,把村庄分为两半,一座大桥联通南北。听村民讲,过去村庄河道北属宛平县,河道南属河北省房山县,后来房山划归北京,才结束一村归两省的历史。我们还发现,村里不管大姑娘小媳妇,凡出门都要背一个小篓子,相当于现在的双肩包,源自这地方过去没有路,全靠篓背肩扛,一直延续至今。因山大沟深,石头多土地少,三十亩地由此得名。京西山沟一待就是十年,最美好的年华留在了山沟里。1991年,终于时来运转,奉调走出山沟,先在丰台的后勤分部,继而到京城里令人仰慕的总部机关上班,后来家安在海淀金沟河一个小区。从上班的万寿路回家三站地,分别是沙沟路口东、沙沟路口北、北沙沟。走在路上常纳闷:全是平展展的大马路,连个坑都没有,怎么叫沟呢?查北京方志,还真有沟,因北京城所处的小平原属永定河、潮白河冲积扇,早先这一带遍布洪水冲刷形成的沙沟。心想,这辈子和沟接上缘了。
回望几十年,走了这么多沟,记忆里刻印最深的还是韩北西江沟。
西江沟风口阁
说西江沟,必然绕不过风口阁,就如同韩北人下西江沟,风口阁是必经之地。这里扼韩北村西要隘,通往西江沟的路从阁下券门穿过,阁外紧接着是一段陡坡,两面都是高圪崖,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小时候,风口阁的楼阁已损毁,只存砖石结构的券门部分,巍然屹立在西江沟坡顶。村里人通常以“上了风口阁”“出风口阁了”,来标定上下西江沟的方位。几百年来,西江沟风口阁历经沧桑,备尝战祸天灾,同韩北人民共患难、共命运。门洞下铺的青石被足印磨得光滑发亮,阁顶上荒草茵茵,以顽强的生命力,年年春风吹又生。那时也不懂什么怀思古之幽情,只觉得这是一处好玩地方。每当下西江沟,一出风口阁总会不由自主地向远方眺望,上合、圪道、陈家垴、大凹一览无余,立时觉得神清气爽,感到看见好大的外面世界。从西江沟挑水担煤,气喘吁吁地爬上风口阁,就意味艰难已过、曙光在前,有一种征服困难后的喜悦。特别是盛夏时节,坐到风口阁券门里,凉风飕飕吹着,顿觉暑气全消,不忍离开。路过的大人们定要规劝:“孩的们,出了汗可不敢吹穿堂风啊!”
西江沟风口阁不仅是韩北的一处古迹,还是见证抗战军民打击日寇的英雄阁。小时候常听爷爷讲抗战故事,其中就有风口阁阻击战。1942年秋,为粉碎日寇“秋季扫荡”,八路军三八五旅十四团,由马忠全团长、赵兰田政委率领,在韩北一带开展小部队活动,由民兵配合以麻雀战打击敌人。10月21日(村志载),从襄垣方向袭来的数百名日军,沿着下合、石圪垤这道沟黄压压地开进来,八路军十四团三营在营长钟明锋带领下,由韩北民兵配合,埋伏在风口阁周围严阵以待。当不可一世的日军顺着蒿角坡、西江沟坡吃力地向上爬时,钟营长一声令下,八路军和民兵一齐开火,将日军打得晕头转向,倒下一片,日军军官和所骑的洋马当场毙命。恼羞成怒的日军用炮火拼命轰击风口阁周围,密集的炮弹炸得尘土飞扬。日军哇呀哇呀端着刺刀向上猛冲,被扼守风口阁的我八路军战士和民兵居高临下,用机枪、手榴弹狠狠地压了下去。杀红了眼的日本兵在炮火掩护下多次冲锋都未成功,西江沟坡上倒下一具具尸体。风口阁一战,消灭日军50余人,战马两匹,缴枪20余支。
“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每当下西江沟经过风口阁,想到此处曾是当年抗击日寇的激战之地,仿佛能听到激烈的枪炮声。毛主席诗言“战地黄花分外香”。风口阁南面圪咀上,还真长着一簇簇茂盛的黄花菜,从西江沟上来,远远就能望见风中摇曳的金针花。那时候当然不懂毛主席诗词的深远蕴意,只记得中午在槐树底饭场,闻着哪家饭里的金针辣椒香味,真让人垂涎欲滴。
由于对西江沟风口阁阻击战的故事记忆深刻,当兵后阅读各种战史时,格外关注抗战时在韩北发生的战斗。一次在阅学《李达军事文选》时,果然在《太行区粉碎敌人“扫荡”的主要经验》一文中,看到对风口阁阻击战的记述:“尤以敌安达联队于10月22日向韩壁进犯,即遭我迎头痛击。”(《李达军事文选》192页)当时李达将军担任129师参谋长兼太行军区司令员。这一记述,与《韩北村志》中的记载,时间相差一天。据载,八路军作战每日都有《阵中日记》,李达将军的记述应当是准确的。
星移斗转,一晃离开家乡已三十多年,但西江沟风口阁的记忆和故事一直刻印在脑海。少有的几次回乡,一直想再看看抗战将士鲜血浸染过的风口阁,走走刻满儿时脚印的西江沟小路,但每次都行色匆匆,未能如愿。离开时从白矾垴油路上望着风口阁方向,想到西江沟将越来越远,心中总感到怅然若失,有几次竟泪眼模糊,不禁想到艾青《我爱这土地》中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西江沟煤窑
在韩北大小几十条沟中,西江沟地位最重,主要在于有煤矿。据村志记载,韩北出产煤炭历史悠久,宋、元时期村民已开始挖煤,除供本村人生活用,还销往外村外县。自古以来,韩北人做饭取暖燃料富足,不缺“烧的儿”。众所周知,东武乡关于韩北有两句谚语:一句是“韩北闺女大陌炭”,说韩北的闺女个个长得俊俏、人才姣好,很有才气,用现如今的话说就是出靓妹才女;另一句是“韩北闺女能烧炭”,由于自小不缺“烧的儿”,做饭耗用燃料就大手大脚,不善节省。我姥姥家在上司蒋家庄,武乡西部地下缺少煤炭资源。小时候常听妈说:你姥姥抓把谷茬的就能做熟一顿饭,要是咱村儿老婆闺女们,不打两块炭可不行。
小时候下西江沟,最多的就是到窑上担煤。放学以后,呼朋唤友,甩着两个箩头,连走带跑直奔煤场。在西江沟窑上,我最早见识了民族采煤业的艰辛。那时侯,采煤还是原始方式,井下是镢挖筐拉,提升转车靠牛拉,后来才换成柴油机。人们称矿工为下窑的,他们头戴柳条编的藤帽,电石灯系在头上照明,灯光如豆似的。这种灯很抗风,燃烧时发出嘶嘶的声音。下井时,两人背靠背坐在大绳套里,随着井盖轰隆隆推开,徐徐下到黑漆漆的矿井中,如入了地狱。在井下,矿工们把采好的原煤,先按炭块、圪砳(Lē)的、细煤进行分类,再装篓起吊。一篓篓煤炭从蒸汽腾腾的窑口升上地面,刚出井的煤炭湿漉漉的,就如同矿工身上流淌的汗水。这些景象,深深地刻印在记忆中。“山药蛋开花结葡萄,不教哥哥下煤窑。玉茭开花出天花,不下煤窑没钱花。”正是对煤矿工人辛苦危险又无奈的真实写照。
记得窑口西侧,有个很大的煤场,堆积着厚厚的原煤,远远望去黑黝黝的。我们常在煤堆上到处挖找炭,甚至挖一人多深,浑身上下都是煤屑,连两只鞋里也灌满了煤,只要能挖到一块炭,再脏再苦也不顾。当时煤窑属大队集体所有,一担煤不到一毛钱,我们少不更事,有时交钱,大多是趁看煤的长辈回房间或不注意,担上就跑,待发现后连吼带骂,我们已跑出很远。
有一次,我和同学霍爱国在窑上煤坡滚趴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拾满一担炭。这个同学大我两岁,脑筋比我开通,说:“咱把炭卖了,赶会就不用向家里要钱了。”我俩顾不上又饿又累,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压着步,终于爬上西江沟长坡,把炭担到公社信用社。人家一看俩小孩孩,脸上又黑又脏,便爽快地收下炭,给了我们一人两块钱。那时候,两块钱赶一次会富足有余。我俩手里捏着钱兴奋不已:“我们自己有钱了!”这次经历,使后来的我对杜甫《卖炭翁》中“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有了更深的理解。人生,留在心头的,苦总是比乐刻得更深。有一次,我对女儿夸耀:“我还有卖炭翁的经历哩”,女儿反驳:“您那叫卖炭童”,我顿时心中怅然。
真是沧海桑田,现如今韩北这个产煤的地方也不烧煤了,通过实施煤改点电,做饭普遍用上电磁炉,取暖是环保节能炉,再不用烟熏火燎了。去年底,与姑姑通电话,姑姑说今冬不在太原女儿家住了,回村里取暖不用生火还有补贴。我听了十分欣喜,西江沟窑上担煤担炭,看来将走入历史。
西江沟里种山药
西江沟与村里其他沟所不同的是,大沟里还套着小沟,记起来的就有小南沟、圪针沟,这些沟也是我们小时候驰骋的地方。在西江沟套着的小南沟种山药,使我第一次体会到自己亲手养种取得劳动果实的喜悦。
农业社时代,每年队里分的口粮,不到半年就吃完了,尤其像我家这样没劳力的,更是缺粮户。粮食不够吃,就靠瓜菜代。韩北缺水,种蔬菜栽红薯浇不上,最适宜种的是山药蛋。既可当饭,又能当菜,蒸、煮、炒、烤皆可,还可镲成丝掺上玉茭面涅成圪垒蛋蒸着吃,若放在火里烤一烤,就更好吃了,那种焦里带香的味道至今让我回味。
那时我在同学史怀旺家借宿,我俩经常到西江沟中小南沟一带的荒坡上拾地皮菜。有次在槐树底吃饭,大人们说起1941年抗战最艰难岁月,为度过荒年,八路军开垦山地以及坟地种山药,既不用上肥料,种出的山药还又大又沙。可能是从中受到启发,有年春天,我俩跑到常去拾地皮菜的一荒坡,抡起镢头就大干起来,开出比两张席子大点的一块荒地,由他家提供种子,种下紫皮山药。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那时不允许私开自留地,属于资本主义尾巴之类,这一带是韩北和前沟土地的结合部,两不管地带不引人注意,可以打擦边球。山药长出来后,我俩得空就去照看培护,早晨高卷裤腿、蹚着露水、扛着锄头去锄草,大人们中午歇晌时也要去一趟,干得有模有样。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正所谓人勤地不懒。到了秋天,我俩担上萝头去刨山药,一阵刨挖,竟然拣了满满两担。看着自己汗水浇灌出的劳动果实,心里充满收获的喜悦。在“半年糠菜半年粮”的岁月,最高的生活标准就是能“吃饱肚子”,一担山药毕竟也能顶一阵子。这真如毛主席所教导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张白纸可以画最美好的图画”。
前不久,中央专门下发文件,就加强大中学生劳动教育作出部署。联想小时候经历,深感非常必要。文革时,批判孔老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想到如今在我们下一代中出现了。西江沟的劳动教育,使我受益终身,此后无论干什么活,在京西山沟搬石头、扛麻包,也没觉着累得扛不住。老人们常讲:人生在世,东西用完就完了,力气用完歇一歇还会再有。只要不惜力,黄土也能变成金。我从心底里感激西江沟这片热土,感激西江沟锤炼了我强健的体魄。
西江沟盼姥姥家亲人
西江沟记忆中,再幸福不过的是盼来姥姥家亲人了!同学们中,数我姥姥家最远,姥爷姥姥和姨姨来我家一次实在不容易,我们也就格外盼望在西江沟迎来姥姥家亲人。
自妈沿着西江沟路嫁到韩北,这条路就把姥姥家和我们紧紧连在一起。通往西江沟的路线,既是姥爷姥姥看闺女的“亲情线”,更是我家初创和度过艰难时期的“补给线”。六十年代初,响应党和国家号召,妈从城里返乡,当时家里一穷二白,用本山小品台词讲“啥玩意儿也没有。”姥爷姥姥心疼闺女,从案板、擀面杖、切菜刀,到炕上的席子、大小笤帚,包括簸箕剪子,凡撑起一个家的基本用品,都是姥爷姥姥通过这条补给线,源源不断地给我家送来。记得同学们经常羡慕姥爷给我家缚的大笤帚,他们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笤帚。
说来真令人难以置信,世上竟有这般奇缘。其实,我们盼望迎接到姥姥家亲人的西江沟这条路,姥爷早在抗战时期就曾走过。姥爷支前为八路军送粮,当时叫西粮东送,有时要接力翻过后山,送到黎城南委泉一带,韩北是必经之地。有一次,姥爷他们担着粮食吃力地从西江沟坡上到韩北,正值夏天,口渴难耐,几个人走进一所院子,想寻碗水喝。屋里出来一位老人,看站着一堆后生,闻听是寻水喝,赶忙说:“后生们伢,俺这儿可缺水了,实在没水啊,要不给你们两块炭哇。”他们听了既失望又好笑。
让人根本想不到的是,几十年后我妈远嫁韩北。当时姥爷叹气说:“唉,那可是个缺水的地方!人家倒是不缺“烧的儿”。”更奇的是,我妈嫁过来,姥爷头一次来我家,扫视南院这所院落,若有所思地说,当年俺们往东乡送粮,在韩北寻水喝就是在你这个院,北面有棵大槐树。姥爷说,那时送粮都是一队接一队的,老人怕给我们喝了,别的队又来要,水瓮喝光也不够,心疼得不想给。小时候,妈感叹自己命苦,曾对我说,你老奶连口水都不给俺爹喝,我却这么远嫁到你家,这就是命!
我盼望姥姥家亲人来,与弟弟、妹妹相比,心情更急切。因为我是老大,有姥姥家给大外甥做生日的习俗,每年临近我生日,姥姥再困难,也要为我用白面打上两个锅盖大的圪稆,找上几个铜钱用头绳编成锁儿套在上面,连同其他物品一并为我送来,一直送到我过了十二岁。弟弟、妹妹对我享受的“特殊待遇”,多少有点“羡慕嫉妒恨”。姥姥为了安慰她们,每次总要顺带几十个烧饼,还要带上几升白面,为的是不让妈受难过。之前有次妈悄悄出去借面,被姥姥发现了。每年快过生日时,我就急切盼望着姥姥家送圪稆,那时也没有电话,不知道准确时间,下午不时跑到风口阁朝西江沟瞭望。为了我这个不值得过的生日,姥爷姥姥不知受了多少罪,来韩北一次,往往要走上一整天,姥姥还缠过脚,想想真是太不容易了!有次姥爷赶着牛拉的铁脚车,车上坐着姨姨和住姥姥家的弟弟,走到西江沟底,由于天黑路窄牛车翻到沟里,导致姨姨受伤。韩北年轻人看见姥爷赶的大檐杆铁脚车,甚感稀罕,因为我印象中村里就用上胶皮车了,铁脚车轮只在正月十五搭秋千时能看到。谁又能想到,当年封闭落后的上司乡蒋家庄,如今成了闻名全省的美丽乡村模范村。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家口粮只够吃半年,弟弟和我先后去住姥姥家,实际上就是去姥姥家蹭饭吃,转移粮食恐慌危机。“外甥是姥姥家的狗”。记得姥爷担着曾为八路军送粮用的长扁担,一只篓子装着弟弟,一头用架子搁上块煤炭,沿崎岖坡道走出西江沟,步行五十多里。在北漳过蟠洪河,颤颤巍巍地踩着搭石,吃力地保持着平衡,过老寨坡,到北社再过浊漳河,一人多高的木桥,空着手走上去都晕。姥爷担着七八十斤,从摇晃的木桥上走过,看的人都为他捏把汗。姥爷姥姥的恩情,我们永志难忘!2008年,姥姥92岁高龄时去世,料理完姥姥后事离开时,我久久注视着姥爷生前用的大扁担,思绪又回到西江沟,仿佛又看到姥爷担着它行进在西江沟坡上,为八路军送粮、给我们送吃的、接弟弟去住姥姥家,想到在西江沟坡顶上再也盼不到姥爷姥姥了,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人不能忘根、不能忘恩!西江沟里有我生长的根,西江沟里注满了姥姥家对我们的恩。我永远忘不了韩北西江沟!
来源:网络整理 免责声明:本文仅限学习分享,如产生版权问题,请联系我们及时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