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还是死了比较好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那站立船头的书生,一袭灰衫,肩上背着行李和素琴环视了一遭周围的风景。
“老伯,今日天色已晚,敢问这岸上可有借宿的地方?”书生作揖问到。
撑船的老伯哈哈一笑:“公子可知,这岸上就是举世闻名的余灵镇?”
书生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哦?竟然是哪个传说中的余灵镇吗?”
尘世之中,岁月如流水般逝去,但总有些故事历经风霜仍会被保留下来。
相传昔年灵河之上有河神作祟,要求每年献祭一名美貌的女子,原本俗套的故事却因为那个叫“陆灵之”的女孩而变为传奇。
陆灵之是陆家小女儿,自幼体弱被送去仙山习武,学成下山后在江湖中留下一抹亮色。
那年擂台比武,少女身着红衣剑气逼人,惊的江边的枫叶和荻花都在瑟瑟发抖,一点寒芒划出,不知斩落了多少落花匆匆,人说,落花有意剑无情,可持剑之人一袭长发随风飘散,隔着漫天花雨,她那双皓如秋水的明眸里却装下了对世间最深沉的大爱。
彼时剑光所到之处,天下无不太平。
……
听闻家乡河神作祟,陆灵之便连忙赶回,在江上与河神大战一天一夜,终于与那作祟的妖孽同归于尽,沉入江底。
话说那日江上扬起巨大的水花,血色的残阳映在少女侧脸和剑尖,那一剑,将她定格成传奇。
多少年来,世人敬她爱她,甚至将她视为毕生信仰、世间永恒的道理。
撑船老伯有些感概地回忆道:“当年我还是个年轻小伙子,陆姑娘就是借了我的船前去跟河神决斗,我这老骨头到现在还是难以相信,就这么一个小姑娘竟然敢挑战那种怪物,英雄啊……”
书生笑笑:“倘若陆姑娘还活着,应该是桩美事吧。”
“那是当然!”
水波荡漾,悄然隐去了舟中人的交谈声,书生下船撩起点点水珠,然而落地时却极为轻巧,。他回头对老伯说:“多谢,日后,我们定会再次相见。”
老伯的船棹顿时怔在了原地,不知怎么的,他觉得那公子的笑容中,带上了些说不出的诡异。
……
不请自来的人会被称为“不速之客”,书生想,那他也该是不速之客,于是带着一路风尘他走进了镇上的客栈。
店小二从顶着一头大汗和殷切的笑容迎上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书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看了店中的情况,开口道:“店里的生意一直都这么好吗?”
听闻此言,店小二的脸上不禁露出几分自豪的神情,得意地对书生讲述了陆灵之的故事。
红衣姑娘持剑时气势凌人,然而握笔时又多了几分柔情,半明半昏的光线里,眼角那仿佛被墨点上的泪痣更添几分诗意惆怅,霎那间,被光阴定格在记忆里的容颜,美得不似人间客。
“咱店里有幸,店门前的招牌就是陆姑娘给写的,”他话锋一转带上几分唏嘘,“这可是陆姑娘的绝笔啊。”
书生恍然大悟:“五湖四海的人定都想来贵店瞻仰一番英雄绝笔的风采吧。”
“呵呵……”
“倘若陆姑娘还活着,应该是桩美事吧。”
“那是自然!”
看到店小二如此肯定的回答,书生的脸上又露出那样诡异的笑容,似嘲讽,似同情。
“愿贵店的生意永远红火。”
说罢,他飘然离去,隐在这水乡常年氤氲的薄雾之中。
而留在原地的店小二却久久陷入了失神。
……
云涌过山巅、涌过深渊最后悄然坠落于天边。
一曲瑶琴寥寥地回荡在空寂的山谷之中。
天下第一剑客踏风而来,语气中带着些疑惑:“不知小友是何人,为何以‘故人’的名义约我来这余灵崖上?”
书生按下震动的琴弦,单手拖腮,闲闲地笑着:“听闻此处是江大侠与陆姑娘定情终生的地方。”
江大侠的两鬓已经斑白,坚毅的脸上流出几分悲戚:“是啊,想我当初与灵之约定要一起仗剑天涯,可惜当初她与那河神搏斗之时我身受重伤,不然,不然……”
传说中的确如此,江大侠在爱侣身陨后大为悲痛,誓要带着他们二人共同的信念去行侠仗义,除尽世间不平事。
后江南第一美人被他所吸引,苦苦追求多年两人终成眷侣,江大侠退出江湖后开始经商,最后成为余灵镇上富甲一方的乡绅。
真要如此美好也罢,也罢……
书生嗤笑一声:“明明是当初你向陆灵之求爱不得,心生怨恨才收买客栈老板给她下了药,因此她才会在与河神的斗争中功力流逝,最后和河神同归于尽,你却四处宣扬早与她情定终身,并借着她来为自己扬名……”
“住口!”
一柄长剑带着滔天的杀意破风袭来,书生嘲弄地勾起嘴角,掌下生风,掀起眼前的素琴轻松挡下这“天下第一剑客”用尽全力的一剑。
他身形一动跳至崖边:“可惜陆姑娘已死,没有证据的话,世人怎么会相信他们一身正气的江大侠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江大侠早就气得七窍生烟,可突然瞪大了眼睛——那书生竟然向后仰去,直直坠入了万丈深渊!
“倘若陆姑娘还活着,应该是桩美事吧。”
凛冽的山风间只剩这一句带笑的弥留之语。
江大侠出了一身冷汗,不禁跪倒在地,收敛心神后又开始狂笑,此处地势极高,不管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事的,从这里摔下去绝无生还可能!
无意瞥见素琴的一地残骸,其中的一块木片上赫然写着——
灵之。
……
陆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灰衫书生不知怎么进了陆家大院,在人们错愕的眼神中朗声说到:“陆家因陆姑娘的牺牲而名利双收,可要是她当初并未与河神同归于尽,而是被河神玷污后苟活于世,陆家怕是要被世人唾弃吧……”
在一群人铁青的脸色里,书生悠闲离去。
“倘若陆姑娘还活着,应该是桩美事吧。”
……
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书生立在高处,冷眼看着尘世的纷扰。
与他交谈过的人们无一例外都陷入了焦虑。
他们开始重复一个相同的梦境,陆灵之并没有在那场大战中死去,她活了下了,用那双美丽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她活下来后浪迹江湖,那河神只是她一生无数行侠仗义中轻描淡写的一笔,余灵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而且由于位置偏僻,哪里有这么红火的生意?”
“她活下来后揭穿了我下毒的事实,我开始身败名裂,最后像一条野狗死去……”
“姑娘家被河神污了清白,竟然还有脸回来!我们陆家书香门第,名声全被你败坏了!”
……
在一阵又一阵的惊恐中醒来,他们必须朝周围的人反复确定,那红衣姑娘的的确确是死了。可再一次睡着,又会重复相同的梦境,久而久之,他们开始恐惧睡眠,甚至对红色产生强烈的呕吐感。
白日里走在街上,那些为纪念姑娘而雕刻的石像仿佛活了过来,下一秒就要对他们微笑,甚至到了最后只要看见有些陌生的人,就会心惊肉跳,反复观察是不是“可疑之人”——那个红衣姑娘。
每当对“他们的英雄”产生一丝厌恶时,常年歌功颂德而引起的愧疚感又会让他们深深责备自己,如此这般,“愧疚”与“厌恶”就像潮水涨落一样往往复复,难以停歇。
整个小镇开始变得无比压抑,每个人都绷着神经,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发一场不小的混乱。
直到某天,一个灰衣疯乞丐冲到大街上开始大喊:“陆灵之陆姑娘回来了!她没有死!”
一种噩梦成真的黑色恐惧瞬间席卷了小镇。
是的,噩梦。
首先是客栈,老板摔碎了他引以为傲的招牌,并声称陆灵之从来就没有在他家店里住过。
然后是江大侠,他不小心在一次醉酒后说出了“真相”,原来他当年只是与陆灵之萍水相逢,陆灵之却疯狂爱上了他,他从来就没有承认自己和陆灵之在一起过,都是无知者的造谣。
陆家也声称陆灵之只是他们的养女,有人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抹去了那姑娘在族谱上的名字。
更多的人不约而同的烧毁记载传说的话本,一次又一次否认他们曾经赞美过这姑娘——她是谁啊?不认识,我们现在幸福快乐的日子可都是靠自己挣来的……
……
撑船老伯因腿脚受了伤,在家里休养了一段日子后决定去镇上采购一些柴米油盐。
等到了余灵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混乱萧条,这,这怎么可能是那个富饶幸福的小镇?风吹来一张被撕毁的纸,他辨认好久才认出上面记录的是陆灵之的事情。
远处传来巨大的骚动。
“快!把这石像砸了!这是妖物!”
“对对对,我家孩子就是因为碰了这石像才发了高烧,我可怜的孩子啊……”
老伯心里一惊,将纸塞进怀里,他连忙赶了过去。他看见记忆中无比崇敬陆灵之的镇民们正拿着各种工具要砸毁英雄的雕像!
“你们疯了吗?”推开疯了的人们,老伯挡在石像前朝他们愤怒大喊,“陆姑娘为拯救余灵镇甚至付出了生命!你们在干什么啊!”
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人们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妖言惑众!我们根本不认识什么王灵之李灵之,这老头是妖怪派来害我们的!”
对!
他们根本不认识什么陆灵之,这老头是妖怪……
一群拿着武器一步步逼近势单力薄的老人。
“造孽啊!她是我们的英雄——”
一柄锄头落下,狠狠将老伯打入了黑暗,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又看到了当初的灰衫公子。
那公子竟然能在水面行走,一步步走进立在水中央的红衣女子。
他不会认错的!那红衣姑娘就是陆灵之。
“灵芝,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你要保护的人!”
“哥,我求你别说了!”陆灵之低着头,将脊背弓成一个极其脆弱悲伤的弧度。
“你还执迷不悟!还要守着这里吗?算哥求你,跟我回去吧,再这样下去你会散尽灵力魂飞魄散的!”
……
仙山有灵草,其名为“灵芝”。
当年陆家小女儿上山习武时不慎坠崖身亡,一株小灵芝因为好奇红尘是什么风景,便化身成陆灵之的模样,代替陆灵之活下去。
灵芝本是奇物,化身为人自然也是人中龙凤,她活成了世人眼中的传说,为了结陆家小女儿的身份因果,她决定要从河神的手中解救出余灵镇的人们,不料遭遇毒手竟然不敌河神,危机关头她以千年灵气为封,将河神镇压在这片水域,也正因如此,她将永远被困在这里。
余灵镇的人们看不见她,她却永远守护着镇子的风调雨顺。
多年后,与她同源的哥哥前来寻她,意欲将其带回仙山,可却遭到拒绝。
“灵芝奇物!你怎么会不知道是他们在害你!他们甚至还用你死后的名声来牟利,你为什么还不放弃!”灰衫书生不解。
陆灵之低着头,无声哭泣:“哥哥,你就当我傻吧,我放不下他们啊!你就当我真的死了吧。”
是的,陆灵之知道一切,但她还是深爱着这个人间,爱初晨晚霞,爱炊烟袅袅,爱人们脸上由衷的微笑。
人们幸福,对她来说就够了。
灰衫书生沉默良久,终是挥袖离去。
陆灵之闭上眼睛在心里叹息:哥哥,对不——
眼前突然一黑,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折回来的书生轻轻抱住自己的傻妹妹,低声呢喃。
“抱歉,我不能忍受你在我面前死去……”
那日,平静多年的灵河再次掀起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小镇所有的喧嚣罪恶。
大水平息后,一叶孤舟静静漂泊在水面,坐在船头的老伯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凝视良久,缓缓撕碎,最后向风中撒去。
“英雄啊,还是死了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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