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靠着车窗坐着。大地上是暖暖的春阴。整整半天的时间,火车沿着黄土的原谷飞奔。土壁上嵌着的几个穹形窑洞门前,偎倚着一两树盛开的桃花,在轻阴的暮色中,特别显得醉人地红艳。零星小块的高高下下的麦田,绿茵茵地很嫩软,使人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摸抚。在天边的原谷之间,还不时闪出疏星般的淡白的灯火。
我胸腔里填满了图画中和想象里的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的景象,觉得震动而紧张。这半天中,我凝视着绵延不断的黄土高原,心里把我所记得的古往今来的、关于黄河的传说和诗文,都温理了一遍。它是我们祖国大地上,江河龙子中最犷暴不驯的一条!它从昆仑山巅高呼狂笑地飞驰而下,一路上疾奔乱窜,冲刷了几万尺的泥沙,淹没了千百个城市和乡村,卷荡了千千万万人民的生命和田产。这条万古以来控制不住的孽龙,今天却让我们英雄的人民,紧紧地拴锁在三门峡的擎天巨柱了!从此,汹涌浑浊的黄波,将变成清澈缓流的绿水,融怡温静地替人民灌溉着几万顷的良田,激发起几百万的电力,负载着往来如织的舟筏……这是多么伟大、可喜的事情;降伏孽龙的人们又是多么豪迈可爱呵。
天色暗下来了。前面就是三门峡车站,我紧张地想:我们快到拦河大坝的脚下了。抬头一望,上面就是高接云霄的重重叠叠的脚手架,接连不断的亮如白昼的灯光,坝上坝下是乱烘烘地人来人往,机器轰鸣之声,摇山震岳……
出了车站,面前并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一切!清新微凉的夜气里,却出现了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这是什么地方呢?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呵!
一辆大汽车,带着我们从宽阔的马路上穿过这座崭新的近代化的城市,两旁是整齐的树木和路灯,一幢接着一幢的高大的建筑,最后把我们送进一个有十几座大小楼房的大院里,在一座小楼前面停住了。
说也好笑,我们在三月中到了郑州,发现那边的春天,比北京早到了十天。桃红柳绿,太阳射在身上,暖烘烘的。因此我们从郑州到登封的时候,只带着随身的春衣。说是:天气暖了,轻装前进吧。谁知到了登封,正遇着及时的“拔部雨”,每次出行,都冒着迎面的雨丝风片,有几个人受了凉。大家就有了戒心。这次到三门峡又是往北走,我忆起去年在十三陵水库工地是住的帐篷,就把带来的寒衣都穿上了。准备今夜住上帐篷,卧听“鸣声溅溅”的黄河流水,明天一早走上风沙扑面的拦河大坝……
这时,我入梦似地走进这所精致的小楼,明亮的灯光之下,一切都是最近代的设备。喝过香片茶,洗过热水脸,发现身上热得不行!刚要脱衣,又被招呼到另一座大楼里去吃晚饭。服务员们白衣白帽,在堂皇宏大的餐厅里极其殷勤地迎接我们。替我盛上红枣稀饭的青年,说的是一口流利的北京话,我问他哪里住家,他笑说:“我是京西通县的人——我们这里外省的人多着呢。”
这夜我躺在温软的床上,却一直没有睡好,望着雪白的墙壁,望着窗外灰色的天空,觉得越躺越热,我掀开棉被,起来关上了暖气管,开起一扇窗户,兴奋的头脑才慢慢地平静了下去。
天色一亮,我立刻起床,匆匆梳洗完走出。分住在几个小楼里的我的同伴们,也兴奋得都老早起来了。熹微的晨光中,丛树上朝露零零,广院里有几个苏联的儿童,在奔走跳跃,也有几辆小汽车,把苏联专家送到工地去。太阳渐高,人声渐繁,听着院里走来走去的年轻人说笑的声腔,真是各省的口音都有!
我们一同向着大门走去,我远远地看见天边一平如线的屏风般的黄色山峦。同伴中有人便矫正我,说这不是山,是黄土高原。这里的原名,有一道原,二道原等等,我忽然忆起唐诗上的乐游原和《三国演义》上的五丈原,想必就是这般形象了。出了大门左右掺望,我们就站在最新最美的画面上了!
三门峡市的刘市长告诉我们:这座奇迹似地涌现出来的崭新的城市,本来是火车道旁边的一个小站,一个只有三万多居民的会兴镇。当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三日,在幽静险峭的三门峡山谷,响起了征服黄河的石破天惊的第一炮的同时,这个为这伟大的工程服务的城市就像满园花卉,响应着这一声春雷,遍地萌茁了。从全国各个角落来的征服黄河的战士们,在这里安了家。围绕着他们的建设工作和生活福利,各种各样的卫星建设迅速地生长了起来。首先建立的是商业网,机械供应等等。光是商业系统的服务人员就有四千多人,商品有六七千种。副食品工业也迅速发展,原来只种棉麦的本地农民,如今也种植了一万几千亩的蔬菜,此外还大量地养鸡喂猪,保证大坝职工们吃饱吃好。先后建立起来的还有工人俱乐部,医院,电影院,剧场,托儿所,幼儿园,小学,中学,以及中等技术学校和大学。这城市人口现在已达十七万人,固定的人口有十三万多人。去年八月以后又成立了三个人民公社。市内的是湖滨人民公社,工地上的是大安人民公社,还有郊区人民公社。城内公社里首先办起了托儿所,幼儿园和集体食堂,解放出职工家属中有劳动力的几千个妇女,来参加各种服务性的生产劳动,如缝纫,洗染,养鸡,喂猪,磨豆腐,养豆芽,做鞋等等。还有三百多个年轻妇女,参加大坝建设,做了学徒……
三门峡市和三门峡大坝工地相互发出的力量与光辉,我们在出发到大坝工地上、三十多公里的公路上逐渐地体会出来了!这条平坦宽阔,绿树成荫,曲折地穿过黄土高原的大路,就是输送大坝建筑器材的大动脉。大路两旁,是高高下下的梯田,农民们在忙着春耕,牛儿在亲切的吆喝声中,曳着犁在陡峭的山头来回地慢走。渐渐地大安村在望了,一幢幢的“工人之家”,在阳光下闪烁着整齐的白色的屋顶。最后,我们穿过许多土坯造成的棚屋,迤逦地到达河滩上的工程局。
这是一个很整齐的院子,院里还种着牡丹和丁香。(这个地方一年以后都在水库底下了,当然,黄土棚屋本来就是准备拆掉的,这房子连旁边的大树,和牡丹丁香也都会搬走。)工程局党委书记张海峰同志,带我们参观工地模型,自己拿起小棍子给我们解释指点。许多地质和工程机械上的术语,我都听不懂也记不清了,只有一段远古的故事到如今还在我的记忆里闪闪发光!假如我记得不错的话,就是说:不知在什么地质年代,从地下忽然迸出一块一千多公尺长,一百多公尺宽的“闪长玢”岩,横卧在河流的中间。两岸本来就是耸立的石壁,黄河从上流浩浩荡荡地长驱直下,忽然被夹在石壁当中,又被这条石槛拦腰挡住,它愤怒得狂吼,回旋地冲突,云烟沸涌,雷霆激绕,几千万年的爪裂角触,把这块巨岩,撞碎成嶙峋的怪石,零落地排列在三道汹涌的激流中间。这就是人、神、鬼,天险的三门。这几块怪石,后人就按着它们的形象给起了雄壮或是温柔的名字,如同“中流砥柱”,“狮子头”,“梳妆台”等等。经过征服大军的电轰斧劈,如今只有中流砥柱还露半身,张公岛还留一角,其余的都成了坝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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