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兄妹六个,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一大家人的生活就是沉重的负担。
那时候家里种了12亩地,除了种地,母亲还开荒种菜,养猪喂鸡。猪栏旁边一棵大树,母亲种的丝瓜藤会爬上高高的树梢,用竹竿绑上镰刀才能摘下长长的丝瓜。房子侧面的小水渠,母亲种上了南瓜,南瓜可以储存起来慢慢吃,南瓜叶子的汁还是治疗虫咬蜂蜇的良药。每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下地干活,母亲就开始做一家人的早饭,把鸡笼打开,用地里挖的野菜剁碎加上谷糠煮猪食,然后叫我们起床吃饭上学。吃过早饭,母亲也得下地干活,中午再赶回家做中饭,让我们读书的孩子回到家能准时吃饭。晚饭通常很晚,天擦黑母亲才能从地里回来,吃过晚饭,母亲还得浆浆洗洗,缝缝补补。
农闲的时候,父亲就做些小买卖,挑些小商品到附近的村子卖,再回收一些农家的废品。我姑妈家在镇上炸油条,蒸包子。有一年年底,父亲去赶集,在姑妈家歇脚,姑父要他去武汉帮忙买一口炸油条的大铁锅,隔壁邻居过来说,这要办年货了,街上怎么没有卖生姜的啊。父亲听见了,在街上转悠了好几圈,第二天便到武汉给姑父买锅,顺便挑了一担生姜回来。一个早上,一百多斤生姜就卖完了,连续几天,父亲都晚上跑汉口挑生姜,早上赶集去卖,8分钱一斤的生姜,父亲卖到两元,三元,还挺抢手。后来有跟风的老乡也挑来了生姜,价格跌了,年也就到了。父亲还会做手艺,制作敬菩萨的香烛,因为长时间握着大把的木签在锯末粉屑里面滚,他的两只手已经不能完全伸开,掌心一条鼓起的粗筋扯弯了整个手掌。这使得他的手一直都以握拳的姿势,难得见他休息。他常常告诫我们,做事要用心,要舍得吃苦,力气用了有来的。
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会做些好吃的,但从来没看见母亲吃。偶尔家里会煨汤,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母亲首先给父亲盛一碗,然后就是我们兄妹,她自己则在我们面前装装吃的样子,她的碗里不会有一块肉。大姐总是偷偷溜进厨房,把她的一份倒进罐子,她心疼母亲。我总是把碗里的吃了个精光,虽然嘴馋,但我也知道不能去添第二碗。因为父母的勤劳,我们兄妹从没吃过什么苦,吃的饱穿的暖,还能上学读书。父母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他们知道孩子是越夸越好的。唯一的一次是我学着别人骂脏话,母亲把我锁屋里不让出门,我从门缝中伸出手拉住母亲哭嚎。不知道母亲是怎样饶了我,后来我再也不敢说脏话了,说脏话被认为是很丢人的事情。
父亲五十九岁的时候,患了恶性肠瘤,八十年代,这种病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母亲倾尽积蓄,竭尽全力给父亲治疗。我正在上高中,母亲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父亲的病情,她掩藏着所有的愁苦与焦虑,直到父亲病愈后我才偶尔发现父亲的病历。病后半年父亲就开始下地干活,有一次还晕倒在地里,但是父亲坚强的挺过来了。他们一刻也不停息的劳作,却从不舍得为自己花钱,衣服穿到不能再穿,剩饭剩菜也从来舍不得倒掉,做点好吃的就是你让我吃我让你吃。但是给孩子们花钱,他们从不含糊。盖房子,接媳妇,嫁女儿,每一件事他们都办的风风光光!
1988年,哥哥们举家迁到了城郊,父母亲也跟着搬了过来。在农村的时候,两个哥哥分房子,说好谁分到新房,父母亲就跟谁住,可是城郊的房子紧俏,住房可以出租,哥哥们就不愿意再让父母居住,一辈子要强的父亲要搬出去自己租房住,母亲说,搬出去孩子们以后怎么做人,邻居会指脊梁骨骂他们不孝的,给钱租他们的房子都可以,不能搬出去。母亲就是这样时刻为她的孩子们着想,宁愿自己委屈。而哥哥们也终究没有要父母的钱。从农村出来,没有地种,他们开始卖水果,她和父亲一起起早贪黑,一分一厘的攒着自己的养老钱,六十多岁的两个老人,推着三轮车,风里来,雨里往,却不肯向孩子们伸手。逢年过节,孩子们给钱她,她总是推辞,你们要做大事的,要顾自己的家,不用管我,我有钱用。闲暇的时候,母亲就做针线,她用别人丢掉的绒布娃娃,给我们做拖鞋,用废弃的雨伞布,给煤气坛子穿上外衣。父母的家里,永远都是干净整洁。
可是命运并没有眷顾我勤劳善良的父母。
父亲六十九岁的那年,有一次到城里进水果,因为司机一个急刹车,父亲从公交车前面的玻璃甩了出来,血流满地,随着摔出的一筐香蕉也稀乱。所有的人都以为父亲不行了,说父亲的命数逢九是坎,这个坎估计过不了。可是父亲竟然再一次站了起来。父亲说只要你想过,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他挂念着母亲,他不会丢下母亲离开。父亲从不迷信命运,人死如灯灭,如果世界上真有鬼神,那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拆菩萨庙,怎么就没有把拆庙的人摔死呢?人,总得靠自己。身体刚刚好转,父亲就继续推着三轮车卖他的水果,他不要我们赡养,也要求我们要工作,爹有不如娘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丈夫有还要伸个手。你们女孩子一定要工作,不能靠别人养活,做人才能硬气。
2013年母亲忽然病倒了,二哥把她送到医院,安顿她在医院住下来,家里父亲却躺在床上不起来了,不吃不喝,小便也拉在了床上。哥哥姐姐们轮流安慰他,说母亲没事,不过是高血压。可父亲显然不相信,一辈子坚强的父亲在儿女面前老泪纵横,你妈妈如果不在,我活着也没意思。二嫂在旁边好说歹说,爹,你这么明白的人,应该知道家里一年是不能走两个人的,不吉利的。就算妈有什么不测,你也不能跟着走啊,总有一个先后的,快起来吃饭。可父亲根本无力站起来,没有人知道父亲内心的惶恐与紧张。眼看父亲躺在床上一天没有吃喝,二哥只好把他拉起来,送到医院。看见母亲在医院输液,父亲仍然不肯回家,没办法二哥给父亲也办了住院,让他陪着母亲一起。
再也不能卖水果了,各种老年人的慢性疾病也开始折磨他们。父亲患老年性耳聋,二哥给他买了个助听器,可他舍不得,硬是给退了。每次和他说话,就要大声对着他的耳朵,他才能听见,大家就很少和父亲讲话。有一次母亲晒被子,到下午才发现藏在被子里面的两千元钱不见了,一家人急的翻箱倒柜,到处找,说是母亲放错了地方,母亲急得要哭了,父亲才不紧不慢的的说,钱我捡到了。二哥在他耳边问他,你怎么不早说,要急死人啊。父亲一脸得意,你们没有问我啊。父亲是多么希望大家陪他说话,而我们却都没有耐心,贴在他的耳朵边和他大
声说话。有时候,他和母亲一起到我姐姐们的店里,帮她们照看生意,但是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便急急忙忙的回家,从不肯在姐姐家里吃,姐姐怎么都拉不住,他们不愿意给孩子添一点点麻烦。
悠闲的日子总是太少。201*年,母亲因为中风再次住院,父亲已经八十七岁高龄,全身骨骼僵硬疼痛,每天去医院就成了父亲天大的事。医院离家不远,他独自坐不了轮椅,只能推着轮椅走,高一点的井盖也必须靠路人帮助才能推过去。母亲转了病房,他从一楼找到四楼,遇着好心的护士就推着他一个个病房找下来。很难自理的父亲,为了到医院看母亲一眼,他是怎样的拼尽全力!母亲出院后,半边身体不能动弹,说话也含糊不清,又因为糖尿病,她整夜不停的要起床小便,根本无法安睡。父亲不能照顾她,但他会整宿的望着母亲,如果母亲一个多小时没有醒,没有吵着起床小便,父亲就会慌慌张张的用手试母亲的鼻息,把母亲推醒。而母亲也会用她可以活动的左手给父亲盖被子。白天我们会推她出去晒太阳,帮她按摩,教她唱儿歌。一,一,一二一,一二三四,每次到一二三四,母亲无法说清楚,她就响亮地回一声五。有时候,她大便拉裤子里,然后很委屈的望着我,我也会恶狠狠的问她,大便拉裤子里,脏不脏?苕不苕(傻的意思)?母亲有次坏笑着说,你苕。我再问她,到底哪个苕,母亲便小声说,我苕。父亲就会在旁边拉着母亲的手,作势要帮母亲打我。有时候,我们会嫌她吵夜,赖着要她多睡会,她也就憋着不敢吭声。她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她哭,多少的委屈,母亲无法说出来,就只能藏在心里。而我,每次母亲哭泣的时候,就偷偷躲开,转移她的视线,让母亲把眼泪咽下。一直以为父母会一直陪在我们身边,一直以为日子还很长,一直以为孝顺可以慢慢来,甚至在母亲中风后的日子抱怨她整夜的起床小解,让我们不能休息。明明知道父母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舍不得穿,却认为他们有钱自己会买。每天一碗素菜一碗咸菜,偶尔吃点荤菜,父亲会说,我这日子比过去的地主都好。而我们,也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过的很好,不需要我们孝敬。
201*年12月28日,农历11月18日,母亲离开了我们,享年83岁。她离开后我们去银行把她的存折销户,三张存折总金额88888.8,连银行职员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数字。母亲是多么希望她的孩子能幸福啊!她知道老家风俗忌讳一年走两个人,她知道父亲离不开她,所以选择了在年末离开。在她走后三个月,201*年4月13日,父亲也追随而去,享年90岁。六颗胡椒,一颗都不辣,我们六兄妹,没有一个赡养过父母,没有一个给过父母幸福。他们靠自己的勤劳走完了他们平凡的一生。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苇,磐石无转移,蒲苇韧如丝。他们一辈子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却依然不离不弃,相敬如宾。从没见他们吵过嘴,红过脸。他们的一生,有着我们兄妹无法逾越的幸福!
冬去春来,母亲已经离开我们一年有余,父亲也离开我们整整一年。不知道他们在天堂好吗?会不会还在牵挂他们的孩子饿着冻着?有没有学会享受他们自己的生活?父亲!母亲!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对你们诉说;再多的忏悔,也无法抹平内心的疼痛。隔着冰冷的墓碑,再也无法触及你们的温暖,只有墙上的相片,依然微笑着守护我们。六个儿女,十四个个孙子孙女,还有十二个曾孙子孙女,我们都是你身上长出的枝枝丫丫,在这个世界上繁茂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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