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坪村的姿势 1 “灞源镇青坪村”。 当我在蓝田县委安排的采风路线上看到这六个字,顿感胸中诗意荡漾。灞柳风雪里,小桥流水前,那一场又一场折柳相送,让婀娜的柳树成了情谊的化身,倚着时光的藤,在一代又一代文人墨客的诗词里长青。 我没想到,在这样绿荫荫的景致里,会突兀的与一棵沧桑枯树相遇。仿若空灵灵的诗句里忽然窜出一片锈迹斑斑的铠甲,惊起一道道时光的引力波。 这片如铠甲般刺入我眼帘的古树,就是守在灞水源头,长在青坪村里,一棵名不见经传却极具传奇色彩的龙头松。 大概因了灞水的滋养,青坪村不仅名字有诗意,实际更是名符其实。翘檐黛瓦的房屋依着地形高低错落,路边清澈的小溪顺着小渠潺潺流淌,院落之间修筑篱笆隔开,石辗、磨盘随意散落在开满蒲公英的路边。 村口立着一方两多米高的壁石,陕西国画院院长范华题写:青坪庄园,使古朴的村落顿然散发出艺术的气息。村子深处林木蓊郁,绿叶婆娑,当年孟浩然吟出“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诗句,想必就是在这样的村落里。 站在村里,我总是感到这满目的绿意里隐匿着的一种神秘,散发着诡谲的气息。冥冥之中仰起头看天空,竟意外的发现,挺拔在房前屋后的那一棵棵树的树梢,都有一个相同的指向,似乎与远处的某一处遥遥相望。 那里,一定有一个感应天地的磁场。 2 村长告诉我,村后的田里有一棵龙头松。 沿着平整的土路走向旷野,顺着村长手指方向仔细眺望,目光越过一行行白色的地膜,撞到远处的山和塬、碰到沟野几棵零星的树之后,再弹回来,终于发现,空旷的地畔之间,隐约矗立着一丛黑灰色的茂密枝桠。 通向黑枝桠的路,已铺砌上了碎石,加快脚步走过去,眼前出现一尊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雕塑:一棵褪去浓叶的枯枝半卧在平坦的田野,巨大幽黑的主干在地面蜿蜒盘踞,起伏舞动的身上,无数繁密、遒劲的枝桠盘枝错节,缠扭招展着,飞舞奔腾着。一眼 看上去,宛若一条昂头远望的卧龙,虬角、龙须、眼睛,皆可意会。我绕到气势磅礴的丛根背后,看见两枝从龙下颌处蔓廷的枝桠竟然沿着坡地向下伸,一直探到河边缀饮,似乎发出“”的汲水声。 更让我惊奇的是,如此巨大的一棵古树,不长在山里、生在林间,兀自孤零零的肃立在旷野里,与天地神灵会意。寂寂千年里,它见证了多少朝代更迭,生死别离,经受了多少风雨咆哮,雷电摧残,在一次次惊心动魄的阵痛里,仰望天空,默默修炼,直至以2000多岁的高龄砰然倒地,把一切恒久成年轮的经本、龙身的标本。 不由地肃然起敬。 原来,死亡也是一种美、一种新生。如凤凰的浴火,佛祖的涅磐。 树前立着醒目的石碑,书法家杜中信题写“龙头松”三字,蓝田王立哲楷体书写龙头松生平盛事。黄石红字,与龙头松上百姓所系的红缎带交相辉映。碑文说:传大禹治水时,为治洪灾栽下此树。西汉末年刘秀躲避王莽追兵,一路逃至青岗坪,发现田间这棵枝叶繁茂的大松树。他立即爬上去,藏在一股歪斜到悬崖上空的枝杈间,躲过了王莽的追兵。刘秀后来建立东汉王朝,念此树救命之恩,特封它为“龙松”。1985年树空,香火引燃烧倒。 刻在碑上的追悼词,道出了龙头松的生与死、故事和功绩。我想,这棵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古树,如果还活着,脖子上一定会戴着一条古树名木的项链,上面有这样的文字:树种,油松;树龄,2000年;编号:001。 也许,因了刘秀龙恩的护佑,因了灞源水的滋养,因了岁月磨砺的沧桑和平静,龙松才得以优雅别世,尸身竟然匍匐成一道奇观,以龙的姿势,定格了精神的不朽。 3 我朝圣一般站在龙头松前,久久与它对视。 此刻, 龙头松不言不语,我似乎嗅到它浑身散发的远古的气息。它是物种中的树,是村人眼里的神,是游客眼里的画,何尝不是一部中华史书呢。它的每一个年轮,每一根枝桠的褶皱,都蓄满了中国故事。 碑文所记龙头松由大禹所栽,只能是美好的传说,但也注定,它生来是为人类分担苦难的。一救人类于水火之中,开启了人类农耕文明的大门。二救帝王刘秀免追杀之祸,才使他在位三十三年,大兴儒学、推崇气节,开辟了中国历史上“风化最美、儒学最盛”的时代。三救村民于贫困之中,蓝田县与哄惫芪会的联手打造,灞水源头龙头松,无疑为村民增添了更多的福祉。据说树顶部的枝桠连接处凹进去一个臼窝,像一个洗脸盆子,一年四季聚满了水。谁家有病人,只要取几勺熬药,过几天定能神清气爽。遇到天旱,德高望众的老者上树把臼窝里的水高高撩起,洒到地上,老天爷准会送来一场雨,很灵验。大年三十、正月初一,村民络绎不绝跪在树下许愿、还愿,放炮、挂红。龙头松像一位披着绶带的英雄。 我没有见过它披枝挂叶、笼盖四野的蓬勃和风光,却深深折服于它涅磐的姿势。无论寂寂无闻生长,还是成为帝王赐名龙松,被百姓敬奉,它都宠辱不惊,却惊艳了时光。 盛年时的龙头松,一定见证了诗人韩愈“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悲壮缱绻、“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的忠心耿耿。龙头松知道,当年遭贬的韩愈从它眼前经过时,虽然气候寒意凛凛,虽然此去离家千里,但他心寒意不冷。《左迁至蓝关未侄孙湘》一诗的浩然正气,龙头松记在汁液里。 蓝田日暖,良玉生烟。龙头松静默在一隅远远欣赏,它知道玉的高洁和寂寞,它欣赏李商隐高旷净而又怅惘深幽的百般况味。一首《锦瑟》,解不透、道不尽,意阑珊、情繁复,只有与玉山遥遥相望的龙头松最懂。 龙头松守卫着蓝关古道,亲历了明清时期这里人嘶马叫、川流不息的热闹繁华。客饯、饭馆、众多的商铺以及平坦的地势,让肩夫和骡马队留恋忘返,江苏、湖北、安徽来陕的商客干脆驻扎在此,郝姓、洪姓、邹性等近二十种姓史的人们陆续聚集。龙头松看着他们修筑屋舍,耕作土地,安居乐业,之后将这里取名青坪村。 龙头松不仅看到满目青翠,更看到那一团燃烧的红色的焰火。1946年8月的那天深夜,汪锋会见李先念,顺利护送这支军队回陕北,龙头松在默默为他们祈祷。陈家院、方家院、后坪村以及“红军墓”的故事,它都悄悄地记在自己的年轮里。 4 返回村里,我依然沉浸在遇见这尊龙头松的振奋里,看见距离龙头松最近的一家屋舍,走过去探问。院子里落着厚厚一层鞭炮碎屑,我踩着地上这层红碎花走进去才知道,这户人家新买了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正沉浸在喜悦中。 50岁的男主人正在给新车的倒车镜上拴红丝带,他声音朗朗地告诉我,那松树是护佑村子的神,别的树籽落在地上,会发出新枝,这树却一枝独秀,生前根不发,死后叶不落。他记得树死后足有两年时间,树上的松叶任风吹雨淋,却不殒落,不飘零。牢牢附在树体上,黄灿灿一片。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树身不但不朽,还像活灵活现的龙。 这种神奇现象,当然有无数种解释。也许正是龙的高贵精神、松的高洁风骨的幻化,才使龙松涅磐为龙的姿势。想起昨天从西安来蓝田的路上,恰巧和龙文化专家庞进先生同坐一辆车。研究龙文化三十余年的他在车上滔滔不绝,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楚:龙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世界独一无二。 涅磐的龙头松,是不是图腾的化身? 向龙头松的方向回望,我已分不清那是古树的尸体,还是历史的身体。看来,龙松的生与死,只是叶茂与叶落的区别罢了。 我想,南北朝时的庾信作《枯树赋》时,一定没有见过这棵树涅磐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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