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机的轰炸是可怕的,也是可恨的;但是也未尝不是可喜的。轰炸使得每一个中国人,凭他在那个角落儿里,都认识了咱们的敌人;这是第一回,每一个中国人都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民族,有了一个国家。从前军阀混战,只是他们打他们的。那时候在前方或在巷战中,自然也怕,也恨,可是天上总还干干净净的,掉不了炸弹机关枪子儿。
在后方或别的省区,更可以做没事人儿。这一回抗战,咱们头顶上来了敌机;它们那儿都来得,那儿都扫射得,轰炸得――不论前方后方,咱们的地方是一大片儿。绝对安全的角落儿,没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警报响了,谁都跑,谁都找一个角落儿躲着。谁都一样儿怕,一样儿恨;敌人是咱们大家的,也是咱们每一个人的。谁都觉得这一回抗战是为了咱们自己,是咱们自己的事儿。
轰炸没准儿,敌人爱多咱来多咱来,还有,他们爱炸那儿炸那儿。咱们的敌人野蛮得很,他们滥炸不设防的城市,非作战的民众。所以那儿都得提防着,什么时候都得提防着。防空?是的,防空不论是积极的消极的,都只有相对的效用,怎么着也不能使敌机绝不来炸。所以每个人自己还得随地提防着。警报响了,小乡镇上的人一样儿跑,疏散区的人也会跑到田里树林里防空壕里――至少在楼上的会跑到楼下去。轰炸老使人担着一份儿心,放不下,咱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在受着轰炸的威胁。咱们每个人就都想把敌人打出去,天上,地下,海里都归咱们自己。
咱们得复兴这个民族,建立一个新国家。新国家就建立在轰炸过的旧基址上,咱们每个人有力出力,都来一份儿。
警报比轰炸多,警报的力量其实还比轰炸大。与其说怕轰炸,不如说怕警报更确切些。轰炸的时间短,人都躲起来,一点儿自由没有,只干等着。警报的时间长,敌机来不来没准儿,人们都跑着,由自己打主意,倒是提心吊胆的。可是警报的声音高于一切,它唤醒了那些醉生梦死的人,唤起那些麻木不仁的人,使他们认识时代。它教人们从试验与错误里学习敏捷,守秩序――也就是学习怎样生活在公众里。它更教人们学习镇定自己。谁都怕警报,可是得恰如其分,过了分就有点“歇斯底里”的。有一个时期重庆人每天盼望警报响,响过了好像完了一桩事似的,这就是镇定得好。轰炸的可怕也许炸了之后甚于炸的时候儿。血肉堆,瓦砾场,都是咱们自家的人!可是血债,记着,咱们得复仇!怎样大的轰炸都不会麻痹了咱们,咱们掩埋了血肉,在瓦砾场上盖起了新屋子!轰炸只使咱们互助,亲爱,团结,向新中国迈步前去。
让咱们来纪念一切死于敌机轰炸的同胞罢,轰炸是火的洗礼,咱们的民族,咱们的国家,像涅般木的凤凰一般,已经从火里再生了!
重庆《扫荡报》副刊,194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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