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文章里向来不怎么提起奶奶,在我的潜意识里,奶奶通常是慈爱的代表,而爷爷则是执拗有个性的老头。而我写文章总是爱少一些,个性多一些,所以经常写的便就是那位老头,于是到了发表之后总免不了奶奶的一阵嗔怪。
上周周二的清晨,我从睡梦中爬起接了爸爸的电话,于是我才晓得原来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里,十月二十三日这天是我绝对不可以忘记的。
不知道如何移动的身体,晃过神来自己已经在出租车上,透过车窗看见从眼前划过的一幕幕,自己的眼泪已经掉了几轮,可是世界还是彩色的,想起前些日子老师讲过的“自古逢秋悲寂寥”,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没有心了?我的世界如此绚丽富有生机,可是我的奶奶早已乘风归去。
气力像是一下子全被抽离,心里头想着从前被人嚼烂了的那句“原来失去才懂得了珍惜”。前尘过往走马观花,那些记得起的,记不起的全都一股脑的都涌上来了。
小时候我的父母工作忙便把我扔到爷爷奶奶家。没有父母的管教,我任性、闹人,两位老人就一直惯着我,宠着我。
对我而言,童年是村庄的小小天地,我站在炕上透过窗子打量着我的世界。屋子里头是暗的,窗子外头是阳光普照的温暖。一个胖胖的身影有点困难的蹲下身,将手中的小铁桶放到地上,温柔的安抚着小母羊。我在炕上瞧着瞧着便就乐了,啃着的手指头早已没了味道,心里头却甜滋滋的,因为我知道我又有羊奶喝了。
蹒跚的走出屋门,穿过院子里奶奶摆放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盆,我走在花里,身边是飞舞的蝴蝶。我的奶奶爱花成癖、喜剪盆树,却总由得我将好看的花朵一一薅下,给娃娃当衣服,给自己当耳环。她开心的从兜里掏出花种,用粉粉的花布包起来,小心翼翼的递到我手上当成礼物送给我,我微笑着接下,眉眼弯成一缕霞,然后转头丢下它。
后来我去河套玩,临到河边却不下水,我让奶奶把我抱到河边的大石头上,抬头阳光刺眼,周身草木丛生,我煞有其事的伸手指向河中,我说,奶奶你瞧,那里有条蛇!那河水闪着银光的波动,水下一切是如此神秘莫测,那在水下微微浮动的黄土里头包含了多少使我恐惧的理由,而就在那黄土中央,有一团黑色的硬物在水中荡漾。那不是蛇还能是什么,我眼角泛起泪来,警告着奶奶不要去,可是奶奶的胆子比我大多了,挽起裤腿便向着河中央趟去,低头弯腰,一把捞起,呵,原来是只破板鞋!我虚惊之后抹了把汗,空气里突然的响起了奶奶的笑声,远处传来村庄妇女赶集归来后的玩笑话,风儿呼呼的刮过我的脸,我扑通一声跳下河去,溅起的水珠晶莹的在身边跳跃,每一滴上面都映着奶奶的脸,我放肆的大笑起来。
这些是我从前不曾多想的事,我曾以为时间是重荷,我不愿回忆,大多时间都是向前看,因为我知道纵使我回忆起,逃脱不了的便总是那些尴尬的、让我苦恼的事情。现在才知道,原来回忆也有那么多美好,有众多美好的回忆一直支撑着我,我才能把现在的每一步走的踏实。
那天也奇了怪,从来不修的路一下子修了两段,我被困在路上,好心的司机问了几次路,兜兜转转我才到了地方。
我下了车,看着眼前路,这一花一树一草一木,周身的空气,远山、流水、乡音,都与从前一样相同,可是门口的大石头上却不会坐着一位胖胖的老人,不会看到她探出脑袋来向我投出欣喜的眼神。我走过花影重叠,我穿过蝶舞翩翩,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前是她的黑白照片。
我的奶奶,喜欢美丽,喜欢旅游,她的黑白遗照呀,是她在旅行途中的照片,我的十九年,没去过什么地方,扒着手指头数一数,那么多的长街与大山都是奶奶带我去的,照片中的她不知道是啥缘故,竟斯文的带起了眼镜,冲着所有的人微笑,我的记忆从来没有骗我,我的奶奶是如此慈祥。
她没读过多少书,却和我开心的讲起她的求学经历,她学英文,26个字母,只学会写小小的“s”。她说这个字母“急了拐弯”的,她一下子就学会了,于是兴奋的从身边拿出一张纸随手写下,我看着那小小的英文,一时哭笑不得,我说,奶奶,你这唯一学会的s呀,还让你写反了呢!然后奶奶羞红了脸,摸了摸鼻子说,“啊,原来是这样的。”
我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奶奶,最喜欢看我读书,小时候,我离开她,离开农村,回到父母身边在城市里头上学,逢年过节回到奶奶家必表演的一项节目便是给奶奶背下我学会的生词表,奶奶开心的听着,感到心满意足。
后来,我长大了,她一年要生两次病,妈妈说,奶奶每次住院爸爸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高兴的去医院看她,去一次便像完成了一次任务。我以为每一天都是稀松平常的一天,生了病住了院,病情自然便好,我的奶奶六十多岁,如此年轻,心情开朗,我一直坚信,死亡的怀抱永远不会波及到她。直至我握住她冰冷而僵硬的双手,看到她慈祥的却没了呼吸的容颜,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奶奶了。
以前,我们总会跟着课本念“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总把它当成一套嗑,记住就行了,以后写作文用上,能给高分。可是失去后才明白,原来道理我们都明白,可我们总是等到失去后才追悔莫及。
奶奶离开的晚上,我们烧了很多纸钱,在土地庙前泼了很多水,很多米,爸爸跪在庙前念叨着,“妈,饿了吃饭,渴了喝水。”奶奶是活得如此精致的人,这些东西她是要如何喜欢的呢?奶奶走时头发染着的是她喜欢的红色,脸上是如此安详,没有丝毫痛苦,一切都像是睡着了一般。
于是我不再惧怕黑暗,那天夜里我跑到那块石头上抬头仰望天空,天空闪着星星,我想起奶奶从前数落我的话语,“你小时候闹人,晚上不睡觉,每天晚上都得出来数星星。”思及这里,在眼睛里贮藏的泪便又肆无忌惮的涌出,这阒寂无人的村庄,我的奶奶从此以后不会与之一起沉睡一同苏醒,想着这不再有奶奶存在的世间,我对星长泣。我想这哭声大概也是惊天动地,远处传来鸡鸣与狗吠,我的心底一片冰凉,人死后,灵魂也不在了。不然,我的奶奶为何不来见一见我,就连我的梦里她也为何不会出现呢?
从前如何光鲜,人走后也不过是一堆白骨,我的指尖残存着奶奶骨灰的气息,后来我回望满山石墓,这些个房子太小太冰,终日日晒雨淋,不是人的好去处。可是人生还能如何呢?我们每人从诞生那日起便是向死而生,只不过是有些人从二十岁便知晓这个道理,有人到了临终时,才方惊觉自己的存在或许只是黄粱一梦,转眼须臾而已。
我很庆幸,那个疼爱了我十九年的奶奶,离开我时也不忘教会我这人生最重要的一堂课。以后的光阴,我会倍加珍惜的过下去,带着奶奶的那一份,有质有量沉甸甸的过。或许,这是我们生人,对逝者最大的怀念与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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