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一岁那年,奶奶去世了。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会梦见她,她一直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
奶奶是老外婆最小的女儿,奶奶读了女子师范,然后执教,20多岁挑中了爷爷。爷爷祖上是挑担子挑出来的大地主,而受了新式教育的爷爷也是县中学的教书先生。
张家大院,解放后成为乡政府等机构的办公场地,那是坐落在张家大堰堤的一座古老宫殿,背靠小坡。院前是宽阔的坝子,坝子里有几棵高大苍翠的古树,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大院门前有一对咧嘴而笑的石狮子,拾级而上是高大的门楣,挂着祖上哪辈人的牌匾。大门两边是两根合抱的柏木柱子,和整个外墙一样呈暗红色。进得大门,眼前是一个四合院,四檐瓦当有麒麟和五彩云浮雕,两边是走廊和厢房,面前是深深的庭院。穿过院子,上了宽宽的石梯,乃是高大的正堂。正堂右边有窄而长的走廊,沿走廊排开一路厢房;正堂左边通过一道精致的圆门,是一个别有洞天的院落。大院雕梁画栋,檐牙高啄,廊腰回,错错落落。
奶奶当初就是被八抬大轿抬入这个院子的,一同进门的还有几十抬嫁妆,沉香雕花大床、尺宽的踏凳、香樟衣柜、黄花梨座椅、香枝书架、鸳鸯锦被……
年华似水,冬去春来。一夜间,张家大院的祥和与宁静消失殆尽。爷爷34岁那年倒在三尺讲台再没起来,留下奶奶和三个孩子。当时伯伯九岁,爸爸六岁,姑姑才四岁。
屋漏偏遭连夜雨,顶梁柱倒了,大饥荒来了,一双手要养活四张嘴!奶奶疯狂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喂到咕咕叫饿的孩子嘴里。饿急了的年幼的伯伯跟着人到远方讨口去了,年幼的爸爸则承担起从他外婆和大姨家背粮回来的任务。
然而更大的风雨随后来临。文革开始了,张家被赶出祖上的大院,家当被没收,奶奶被戴上高帽推上批判会,三个孩子在台下撕心裂肺哭泣。站在奶奶对面的是所谓的“红五类”,他们趾高气扬,狰狞恶狼状,打翻你的一口稀饭,“喂狗也不给你吃!”奶奶只能哑然。
两个孩子在饥饿中慢慢地长,面黄肌瘦,生命脆弱得像风中的灯草。有一次,父亲饿晕过去,奶奶急疯了,跑到后山寻了把南瓜花,让父亲活了过来。那南瓜花连茎是能吃的,记得小时候妈妈炒过好几次,炒得油油的,我觉得挺好吃。
年华似水,冬去春来。奶奶靠着一双灵巧的手给嫁女的东家绣铺盖枕头,给死人的西家剪纸糊纸花纸伞,再加上娘家人地接济,基本把孩子拉扯大了,伯伯也回来了。父亲长到十七岁,体重有了六十多斤,猴小胆大,他开始想以后的前途。在社员大会上,他提出要出去学手艺挣钱,每年向村上缴钱抵工分。这是破天荒的一个想法,无异于异端邪说,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他同村干部吵起来。奶奶害怕地哭起来,娃呀,你怎么能跟干部吵啊?不让出去就莫出去啊!但是倔强的父亲坚持闯天涯去了。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经过多少次斗转星移,春天的小草彻底冲开冰雪萌发出来,径直生长。爸爸有了妈妈,妈妈有了我,而奶奶老了。
奶奶是个豁达、温和的老人,皮肤白净。她总是穿着用米汤浆洗过的衣服,春秋天脚上换来换去不过是黑色的平绒布鞋,没有一丝灰尘;她知书达理,受人欢迎,几乎每个从大门口经过的人都和她热情地打招呼。
奶奶有挺多爱好,她背着小竹兜装上香蜡纸钱去庙里拜佛,带着众人诵经。她还戴着老花镜看古书、看川剧,也常唱戏哼歌。“教我唱歌吧,奶奶。”她于是教我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身旁,都要回头留恋地站望。你那美丽的笑脸,就像那红太阳……”奶奶是那么的轻松快乐,仿佛她就是歌中那个美丽的姑娘。她不跟我讲她在那苦难的岁月里都经受了些什么,也从不抱怨什么。在她脸上我只看到平静和安详,那些年月带给她的委屈和苦难,早已消融在她额上那深深的皱纹里了。
某一天,一个高大的老头突然走进我们家,“这是屋前那棵梨树结的,树老了,结得越来越少了,请你们尝尝。”他递过来一网兜黄梨,热情却犹豫地说道。奶奶接了,说了声谢谢。父亲后来对我说,他就是以前生产队的队长,当时狠狠欺负奶奶母子的人,他给的这梨子在队里是出了名的甜。
某一天,奶奶走了。她躺在棺材里,道士诵经为她送别在这人世的最后一程。这时,又是那个老头奔进来,笨拙地跪倒在奶奶的棺材木前,老泪纵横。我想,奶奶一定早原谅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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